雅文小说 > 其它小说 > 碧云 > 第十八章 蛮荒 1全文阅读

尽管对蛮荒大地上唯一的孤城有了心理建设,眼前所见的,依然出乎韩姣的意料。

她在甲板上远眺时,只觉得整个城是浑厚而苍凉的一片枯黄。走近了才发现,蛮荒孤城的城墙是由沙土堆积而成,高耸雄壮,绵延成了一堵厚墙,几乎是韩姣所见过所有城镇中最高的。

铅云低垂,黄沙舞风。城墙内的建筑鳞次栉比,大多是两层的楼阁,在连绵的建筑中,不时夹着一座飞阁,越靠近城中心越密集,飞阁以廊桥连接低矮的楼阁,形状瘦长,高耸入云。木雕的廊檐下,刻着古朴图案的浮雕,还垂坠着各式的符箓铁马。

在道路的尽头,竖立着六根云柱,状如飞龙,口角朝天,尖细的柱口闪耀着灵石的光芒,直冲天际。云柱上灵气相连,散发着一种惊人的威严。

这座据说由两重天内最穷凶极恶的修士们所居住的城镇,城内却出乎意料地井然有序。各种灵兽和傀儡拉着车在街上飞奔而过,路上并不热闹,各式各样打扮的修士走动着,极少有交流,大多行色匆匆。

韩姣好奇地绕着六根云柱走了一圈。

韩洙道:“是不是觉得比五行多了一根?”

韩姣被拆穿了想法,低咳了一声道:“我看它的雕工不错,想仔细看看。”

韩洙呵呵笑了起来,瞥她一眼不再言语。

两人顺着中央的大道离开,韩姣回头看了一眼云柱,过了半晌,还是忍不住道:“为什么多了一根?”

韩洙唇角略弯,似笑非笑。

故意的,韩姣心道。于是牵着他的手,软软地摇晃几下。

“金木水火土,蛮荒城的人多供奉了一种天地灵气,就是暗。”他对她的态度满意了,这才缓缓解释道,“在碧云宗,你的师长是不是告诉过你,除了灵气外,还有一种至阴属性的阴气,被名门正派所摒弃。其实阴气和灵气一样,都是天地自生的纯然气息,一样对修行有用。因为道法用途不同,所以一直被视为邪法。在这里就没有这种派别的顾忌,所以和五行一样被供奉。”

对他的博识,她已不再意外,点了点头,记在心里。

说话间,两人已走过了小半个城市,街道由宽变窄,楼阁也由稀转密。走到路口,韩洙看了一下,挑了一条更为狭窄的巷子。

巷子的尽头是一座飞阁,有鲜红羽翼的灵鸟栖在檐角,见到生人前来,长鸣了一声。阁楼的门无风自动打开。韩洙牵着韩姣走了进去。

阁内摆放着高高的柜子,上面被栏杆遮挡,当中坐着一个中年修士,闻声抬头看来,眼神精明凌厉,冷淡着声音道:“客人是取是当?”

韩姣一怔,原来是家当铺。

“我来取六百年前的当物。”韩洙把一块古玉扔到柜台上。

中年修士站起身,拾起古玉细看了几眼,神情一变,低声道:“东西已经被取走了。”

韩洙抬了抬眉:“怎么回事?”

中年修士略有些紧张:“两年前就已经有人用另半块信物取走了。”

韩洙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:“没有完整的信物,也能取走当物?”

阁内的气息骤然变得安静而冷肃。中年修士连忙说道:“这个……是因为当初当存的人说明了,只要有当物的一半,就可以取走当物。”

韩洙不动声色,头微微抬起,往栏杆后看去,目光好似出鞘的利剑。中年修士在他的目光下,感觉心脏被抽紧,面色凝重无比,憋得整张脸泛青紫:“我们这里有规矩,不会违逆客人的意思。”

“取走的人是谁?”韩洙忽然问。

“稍等。”中年修士如释重负,往阁后蹿去,过了一会儿又折回,拿了一幅小像回来。

韩洙接过一看,面沉如水。韩姣看了过去,画上笔画简洁,勾勒出公子襄的模样。

中年修士战战兢兢地等着。韩洙手中冒出一道火花,顿时把小像烧成了灰烬,然后一言不发,牵着韩姣走了出去。

他缓步而行,拣了冷僻的小巷,离开地越来越远。

韩姣侧过脸去看,他脸色阴暗,眼中深沉如笼着乌云。他的样子俊美而斯文,一旦含怒,却从内散发着暴戾而冷酷的气息,让人心颤。

“是什么东西被人拿走了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。

他低头看了看她,声音依旧冰冷,缓了一下道:“是成钧留下的东西。”

“很重要?”

她的声音软软柔柔,无意间让人心情放松。韩洙垂着眼睫,低声道:“是他积存上百年的灵力。”

韩姣愣了半晌,心想成钧分裂成了习惯,不但把自己的灵魂割裂开,还把灵气分开找地方存了起来。公子襄能取到成钧所留的东西,和成钧的关系已经不言而喻。

“那取走的人?”她慢吞吞地问。

他冷声道:“是成钧遗留的一缕魂魄。”

印证了心中的猜想,韩姣并不高兴,反而升起一股说不清、讲不明的情绪,抓紧了他的手,犹豫了一下,轻轻说道:“他的,应该也是你的吧?”

韩洙摇了摇头:“我与成钧早已不同。他是成钧临死之前在天地间遗下的最后一丝魂魄,心性执念都与成钧相同。”

韩姣疑惑地了想了想,良久,惊讶地问道:“你和他在争夺成钧留下的东西?”

韩洙面无表情,却并没有反驳。

两人走出十几条街,最后选了一处僻静的楼阁居住。蛮荒孤城内,一向有许多来求助的修士往来,暂租给客人的楼宇飞阁有许多。

韩姣已经几日几夜没有合过眼,即使已经进入小成境界,也不免感到身体疲惫,一躺上轻薄柔软的床榻,立刻沉沉睡了一觉。

这一觉忽然做起了梦,梦境中鬼怪纷呈,五彩缭乱,忽而都化成了一张獠牙大口,张嘴咬来,她吓得一咕噜溜出老远,一转过头,只见妖兽已化身成了公子襄的模样,微笑伫立,徐徐招手。忽然天空中一道雷光闪来,正好击在了他的身上。转眼之间,翩翩公子就化为了齑粉。

醒来之后韩姣惴惴不安,这个梦境有点像是修士具有先兆预感,可她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形,糊里糊涂,想了许久也没有结论,渐渐地就扔到了脑后。

韩洙另辟了一间静室开始了修炼,还不时把韩姣叫去,指点她从灵气运转中将妖气去除的方法。

这种修炼的方法,类似于抽丝剥茧,对灵力运用的要求十分高。韩姣每次运行灵力一周天,才能抽出一丝细如发丝的妖气,十分费心费力。她就这般单调而辛苦地开始了修炼,不知不觉四天就过去了。

这一日晴空万里,突然之间响起了巨雷,紫色的闪电一道道降临,像是刀光划裂了天空,不少修士都走出房仰望天色。过了没一会儿,天色骤然沉沉变暗,下起了滂沱大雨。

韩洙抬起头,面色略有凝重。

离蛮荒百里外,一道流光飞快地掠过天际,丝毫不为雨势所阻,又蓦然停在山间,露出一道颀长的身影。

男子站在风雨之中,面容英俊而出众,当他停在了一座山峰前,意态悠闲,面容冷峻,雨水,风声,忽然一下子都消失了。他所站立的地方,也仿佛被空间所静止,显得飘忽不定。

豆大的雨滴在山道上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沼潭。

男子修长的身影凌空而立,忽然抬起头,向雨中冷喝了一声道:“布下这样的生杀大阵,居然藏头藏尾,不敢露面?”

这个低沉冷淡的声音在雨中扩散,如九天外的梵音,响彻四面八方,充斥在空中,四周静寂,再无其他。

这样的威势,天地间独一无二。

山峰上忽然化出两个人影。

一个三十来岁落拓疏朗的男子和一个头发碧如波涛的俊秀青年。

大雨如帘,却丝毫阻挡不了三人的视线,各自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。

“迦夜妖王,翠眼狼妖王?”公子襄沉声道。

风淮暗惊。

公子襄一双眼沉若渊海,无悲苦,无喜乐,无盈缺,无求告。那双眼似乎已经看透了世间万物,只留下了最纯粹的东西,也许是湖泊,也许是旭日,更可能是浩瀚无边的苍穹。

人虽在眼前,却有天涯之远的感觉。

苏梦怀长叹了一声,慢慢道:“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,公子果然已经天人圆满。”

公子襄负手停步:“既然已知境界差别,还敢在此拦路?”

风淮往前走了一步,雨势随着他这一步,忽然转了风向,他朗朗的声音在山间传出:“修士之道,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,顺之天道,逆之天道,有何不可为?”

“好。”公子襄赞了一声,“道术且不说,心性修为如此,日后前景不可限量。可惜今日偏偏要来此处拦道。”

苏梦怀哈哈笑了几声,截道:“若不是公子放着大道修行不理,却想着在离恨天开辟疆土,我们也不会来和你为难。”

公子襄皱了一下眉:“万物有缺有盈,分分合合,都是天道。你看此处,日光照耀,万物滋长,若没有雨露,却也只能枯萎。可见天道轮转,并非无因。离恨天分据五百余年,也该到了一统的时机,如此符合天理公道,有何不可,你们不识天机,反要逆命而行,真是可笑。”

风淮哼了一声道:“空口凭说,你虽然修为高深,还不至于能代替天道。”

公子襄唇角忽弯,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:“多说无益,还是手下见真章吧。”

就在他开口的一刹那,风淮和苏梦怀已经动了起来。

两人身影略晃了晃,眨眼就已换了位置,一前一后将公子襄夹在了当中。同一时间,地面上灵光闪烁,发出耀眼的光彩。

公子襄目光冷漠地看着。

风淮单手掐诀,目光始终盯着当中的公子襄,心里微微一叹。

为了练合击之术,他和苏梦怀是狠狠下过一番苦功的。到了此时,两人出手几乎毫秒不差,配合默契。在两人灵气引导下,方圆一里之内的气机都被锁定了。可是以两人的神识,处在最中心的公子襄,依然是难以捉摸。

公子襄的境界,超出两人不止一筹。

原先以为两人合力,足以横扫一界。等真正面对公子襄时,却感觉到胜负实难预料。

他是这样想,对角站立的苏梦怀想的也相差无几。

两人虽抢了先机,气势上却已落在下风。

地上以方圆一里为界,幻化出一个光圈,露出阵法的真容来。风淮和苏梦怀两人站立的地方,正好是两个阵眼,一明一暗,一白一黑。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灵气,交融在一起,又界限分明。

公子襄站在阵心,立刻感觉到身体的一边冷一边热,即使是灵气罩,也阻挡不了。他这才惊异了一声,衣袍如在风中,猎猎翻动。

“灭魔禁法?”他仔细地看了地面上阵法的路线,冷声开口道。

在上古时期,碧云、离恨两界还没有那么界限分明,混沌一片时,这个阵法就已存在。是上古流传至今的六大禁制阵法,若有四个天人合力施展,威力足以毁天灭地。

现在操纵阵法的两人虽然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,但是从天地之间被锁定的气机来看,威力也足以杀死当时任何一位高阶修士。

公子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,先是一扫苏梦怀,随即转过身,直面风淮。

苏梦怀心道不好。

风淮脸色如常,心中却是一凛。

前几日他被韩洙击伤,调理几日才好了七七八八,一时还看不出好坏,时间久了必然会出现纰漏。难道公子襄仅仅一眼就看穿了?

到了他们这种境界,比起力量,脑子显得就更重要了。

他吐了一口气,头发无风自扬,如天空一般廖碧。随着他这一动,地上忽然燃起了火焰。星星一点,瞬间燎原。更为神奇的是,火焰是银白色的,不但没有热气,反而冰冷一片,在火焰覆盖的地方,很快凝结成了一片寒霜。

公子襄单手一抓,火焰在他的手中滋滋冒出白烟,忽然一下暴涨数尺,把他半个身体都笼罩在其中。他连忙放开手,身形骤然后退,飞出几丈远。

再低头一看,一只手已被冰住,白蒙蒙的冰棱蔓延到了臂膀上。

“好厉害的冰玄秘道术。”公子襄抬起头,平视风淮。

风淮不接话,不停地催动阵眼,银白火焰越涨越高。

公子襄又退了几丈,目光平静无波,眼神却锐利而深沉。离恨天两大妖王联手,而且配合无间,遇到这种情形,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。

他选择从风淮这里突破,原因正是因为看穿了风淮有隐伤未愈。除了这一点,他还看到了更深刻的:风淮和苏梦怀之间,论灵力深厚,当属苏梦怀。但论境界高低,风淮却已经站在了元婴圆满和天人境界的边缘。更有希望一举踏入天人境界。

所以他立刻选择从风淮这里突破,但情况依然有些出乎意料。

公子襄目光更冷了几分。

他还要赶去云垂之桥——还有一场重要硬战等着他。

必须要速战速决。

在他沉思的片刻时间里,苏梦怀抓住了这个机会,他拍了拍腰间,五色的光芒从中流转出来,盘旋在空中,一闪之下,化成了六只灵鸟,长喙尖嘴,拍动着翅膀,向公子襄飞射过去。

这六只灵鸟速度惊人,比雷光电闪更快上几分。

公子襄身影一幻,躲了开去。

灵鸟没有击中目标,围成圆环,飞翔了一圈,身体渐渐模糊,忽然涨开,化成了五彩的光罩,把公子襄罩在了其中。

竟是一个禁锢的法术。

公子襄身体像风一样,无声无息地飘转,那光罩如影随形地跟着,竟摆脱不去。在光罩外,银白火焰已覆盖了整个阵法。

他暗自叹了一声。

还是低估了两位妖王的能耐。

可他到底是心志坚定的人,心里念头这么一转,却也没有半分动摇。

不仅是他,风淮和苏梦怀也是一般。

离恨天的局势发展到了今天,两人合力伏击公子襄,已是走到了生死大局上。直接面对公子襄后,两位妖王都很清楚,面前的这个人,有能力也有魄力,会扫灭一切障碍,一统离恨天。而两人也绝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。

这样的一战,势在必行,避无可避。

公子襄面色一沉,身形停顿了下来,两臂平展,一股闪耀的光芒从他的身体里发出,飞向了光罩。

砰的一声巨响,光罩寸寸碎裂,五束光芒分隔开,又变成了灵鸟,除了领头一只,其余五只的羽毛都变得暗淡无光。

公子襄冷笑了一声,五指略张,成爪状,往天空上一抓。云层似乎都跟着皱了起来,形成一个巨大气旋,把六只灵鸟困在其中。

苏梦怀大惊,灵鸟已与他灵魂结契,若是受到伤害,会直接反噬到他的身上。这下不敢有丝毫怠慢,他身体飘浮在阵眼上,手掐法诀,灭魔大阵立刻运转起来,和风淮的那一半气息相连,粗大的金银弧光从地上弹跳而起,直击公子襄。

金银弧光看起来极为美观,其中蕴藏的威力却是惊人。

公子襄不得不放弃击杀灵鸟的机会,回身来应对大阵。

他朝空中吸了一口气,天空之中,忽然像是被扭曲一般,模糊了一下。

风淮和苏梦怀两人见状,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。

灭魔大阵一开,天地气机被锁定,照理说被困阵中的人,是无法调动任何身外的灵气,只能凭自己的身体硬抗。想不到公子襄一动,依然将天地间的灵气运用自如。

一见到这样的情景,两人显得更加郑重,一刻不敢停歇,把大阵运转得更为流畅。

天空中犹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死死掐在阵心,硬抗住了两人的合击。

公子襄双手一举,从天上蓦然升起一道光柱,以他自己的身体为重点。在光芒中,他的身影模糊不定。

风淮手指一点,银色火焰高涨起十丈,把公子襄彻底吞没在其中,场面十分惊人。

但是他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惊喜,在他的感知下,火焰只吞噬到一些稀薄的灵光。公子襄并无损伤。

从光柱中传来一声鸣叫,起先还是轻微一声,随即就变得洪亮起来。叫声清亮而辽远,直透天际。

风淮和苏梦怀对视一眼,各自惊疑不定。

苏梦怀心生不妥,心中一动,六只灵鸟身上着了火一般,重新生出绚丽如虹的羽翅,围成一圈,往公子襄所在的光柱硬撞了上去。

公子襄无动于衷。

灵鸟从上而下,银白火焰从下而上,两者合力。光柱渐渐淡了下去。

苏梦怀见有了成效,心中一喜。

就在此时,光柱一闪而消失,公子襄飘浮在空中,身周有一条黑色的线流转着。风淮的银白火焰又再次烧了上去。

公子襄不避不闪,围绕着他的黑色长线忽然一展,迎击上去。

苏梦怀嗤笑了一声,风淮皱紧了眉。

火焰有几丈高,而黑线却只像绸带那么一条,两者奇快无比,很快撞在了一起。一瞬间,黑线渐长,黑气缭绕,在半空中忽而化成了二十来丈的巨龙,鳞甲绵密,獠牙森然。

公子襄在离恨天闻名遐迩的法术,就是“意乱秘道术”,是两界天内最高明的幻术。

风淮怔了一下,一时无法分辨,这黑色巨龙是真是幻。

很快就有了答案,银白色的火焰烧在龙身上,冒出一丝青烟后,火焰消弭无踪,而巨龙却在半空中翻滚游动。

把身周的银白火焰灭了后,巨龙一昂头,张口往六只灵鸟吞去。

苏梦怀面色阴沉,操纵着灵鸟逃遁。

巨龙紧随其后,一前一后,两股灵光纠缠追踪。

灵鸟虽然有翅膀,但是巨龙游动的速度更快一些。转眼就要追击上。

苏梦怀低喝一声,灵鸟忽然加速,朝着他飞来。

公子襄朝他看来,口中念决,手往前一抓,灵鸟就突兀地被定在了空中,拼命扑翅也不起作用。这一下,苏梦怀脸色乍变,心念控制,六只灵鸟身体都颤动不止,急着想挣脱出来,可是空中如有无形的桎梏,锁得严严实实的。

苏梦怀顾不上其他,灵鸟算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所化,受损后患无穷。他身体飘浮起来,往灵鸟处飞去。

风淮来不及阻止他,大惊失色,高喊道:“别离开阵眼。”

苏梦怀这才意识到,可这时已经晚了。

黑龙缭绕着飞腾到了苏梦怀的身后,黑色雾气所到之处,因为阵眼没有了灵力支撑,把一半的土地都烤焦了,地面上的符箓阵石顿时失去了作用。

公子襄双目幽深,淡淡一笑。

这才是他的目的——破阵。

苏梦怀心知犯了错,此刻却不能回头,径直飞到半空,召回六只灵鸟,化成了灵光融入身体,他长啸一声,身体骤然壮大,拔高了足有半丈,长臂舒展,恍若怒目金刚的模样,身周青光狂乱地闪动着。

他转过身,手臂重重一挥,凌空一拳就向公子襄打去。

顺着拳动,空气中青光闪动,仿佛有千万丝电光随之击去,把拳头所向的地方全部笼罩在了其中。

公子襄已破了灭魔大阵,对这充满力量的一击恍若不闻,双手合十,低念了一声:“八景之瀑。”

黑龙在他身周一绕,仰天鸣叫,尾巴一摆,直冲上云霄,顿时化成了蒙蒙一片云层,和原本厚沉的铅云融在了一起,越发黑沉沉的,不见光亮。

在苏梦怀充满破坏力的灵力一击来到之时,云层上忽然降下了一道水幕,飞流直下,犹如瀑布一般,发出隆隆巨响,激起的水花和雾气直扑人面。其中蕴藏了惊人的水灵气。水是至柔之物,瞬间就化解了苏梦怀直面的一击。

水流如同活物,全然化解攻势后,又主动激流成河,朝苏梦怀而去。

偌大的山谷里,凭空从天上落下瀑布,遮天蔽日,恍若天际的玉练,场景如梦如幻。

身处其中的苏梦怀却苦不堪言,他感觉到水流中藏着无限的杀机,所过之处,摧枯拉朽地毁去了半边的阵法。

这时的他肠子都悔青了。

若不是贸然离开阵眼,还能克制住公子襄。现在阵法已半坏,再也锁不住此处的气机。公子襄早已是天人境界,天地间的灵气尽可为他所用,施展道法更加得心应手。

风淮和他两人,反而束手束脚,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依靠阵法随心应对。

水波涌来,苏梦怀急退。

风淮两手一招,银白色火焰挡在阵心交界处。

波涛拍击了一下火焰,发出一声闷响,蓝、白两光闪动,水流被反弹而回。

苏梦怀松了一口气,正想回头道一声谢,却看见风淮脸色骤然苍白,一颗豆大的汗珠从发际滚落下来。

苏梦怀心中咯噔一响。风淮脸色冰冷,纵然力有不逮,眼神却依旧冷傲,不显出一丝软弱来。

公子襄却好像已将他看透,信步走近。随着他的动作,天空中雨势越发滂沱,雨水粗大,足有碗口那般粗。雨水轰轰然,宛如千军万马奔腾,不断溅起水茫茫的白雾,整个山路被淹没,一片溟濛。

风淮和苏梦怀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。公子襄的灵力已沟通天地,雨水势大,不断地消耗着两人的灵力。剩余一半的阵法也渐渐分崩离析。

公子襄来到两人不远处,口气淡淡地道:“两位修为不易,若是就此罢手,就不必性命相搏了。”

风淮站得笔挺,眉毛也没有动一下。

苏梦怀面色陡变,随即想了一想,摇头道:“老子自由惯了,几百年不习惯听别人的,要是以后在你手下苟延残喘,还不如拼个你死我活。”

公子襄闻言一笑:“野地里的植物,没有阳光定会枯死;游畅深海的灵兽,没有海中生灵,也必会饿死。世间万物,都遵循相辅相成的道理。没有一种能真正称得上自由。这个道理,你修炼多年,怎么会不懂。”

苏梦怀嗤道:“说得再漂亮,也遮掩不了日后臣服于你的事实,没意思。”

公子襄并不恼,像是生出了辩驳的兴趣,口气平和地说道:“以你的修为,突破天人指日可待,日后等天人圆满后,难道还留在这一重天?修道之终,无非是飞升永生。现在离恨天各自为政,如散沙一盘,要想寻到吉祥天的天堑,谈何容易。今日在这里死斗,对离恨天、对你我能有半点好处?”

“修道到这一步,都该知有多么不易,从此之后若能联手,离恨天、碧云天,都将成为飞升的踏板。这样一来,又怎么能说是臣服。”

他侃侃而谈,目光又扫过风淮,目光自信而坚定,有一种格外震慑人心的力量。

“想不到你连碧云天的主意也打进去了,让七派听见了,日后都不能安生。”

公子襄哈哈大笑起来:“四五百年前的七派尚有可为,现在的七派还有何惧。除了一清,还有什么能人?”

风淮冷哼道:“好算计,可世事无常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”

“天道虽高,也未必不能达。”公子襄笑意未改,“所谓天地,其中灵气元素,和这世间所存的一切并无两样。凡人敬畏天地,修仙者掌握最纯粹的灵力元能,又何惧天地。天地在,我也在,我与天地并相存,又何需要天来成事?”

他口气平平淡淡,却自然流露出一种傲视天下的自信。

风淮和苏梦怀同时动容:道术且不用说,就是这种把天地看作平常的气魄,也是前所未见。

水汽氤氲,没有一滴沾到公子襄的衣袍,他站立雨中,身姿清贵,目光如炬。

苏梦怀啧啧嘴道:“大道圆满,飞升成仙,当然是求之不得,可是吉祥天已经消失了几百年,就算被你统一了离恨天,又有什么用处?”

“吉祥天并非隐秘无踪,线索是被七派藏起来了,至于离恨天,要从碧云天内寻出吉祥天的秘密,非要统一离恨天所有的力量不可。”

苏梦怀眼珠转了转,沉吟不语。

公子襄看向面无表情的风淮,声音低沉而富有诱惑力:“现在离恨天什么样,以后还是什么样,两位都可守在自己的属地。日后要是与碧云天起了争端,只需要施以援手,共同应对就行。”

风淮和苏梦怀心中都是雪亮,这话虽然好听,一旦碧云天与离恨天起了纷争,谁都脱不了干系,必是要倾尽全力的,但是这样的条件又确实非常有吸引力。要是真的能寻到吉祥天,合力对付碧云天,就不再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。

苏梦怀声调微微高扬道:“如此说来,倒像是结盟。”

公子襄道:“不错。”

苏梦怀闻言立刻低喝了一声“好”。风淮垂下眼皮,一声不吭。

“真能找到吉祥天,结盟也无不可。”苏梦怀蓦然大笑道。

公子襄对此并不意外,去看风淮,只见他始终沉着脸,没有答应的意思。苏梦怀笑着拍了拍风淮的肩,说道:“结成同盟对我们丝毫无损,以后共同出力,也是为了找到吉祥天,一生修道,最终不就为了这个。”

风淮冷冷一哂:“为了修成大道,就甘愿人下,这种事我做不来。”

苏梦怀道:“只是结为同盟而已。”

“同盟之间实力当为平等,他修为远胜你我,怎会是盟?”他冷冷道,不为所动。

苏梦怀脸色讪讪。公子襄笑笑,轻轻一挥衣袖,倾盆大雨乍然而止,随水汽而弥漫的灵力杀机都消失无踪了。

他缓缓说道:“现在有所顾虑也是自然,等到日后,阁下自能领会我的诚意。”口中这样说着,他信步走来,身周汹涌的灵力波动全然都静止如初。

苏梦怀见他道法如此运用自如,暗自惊叹,又劝风淮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,这样浅显的道理,你不会糊涂吧。”

公子襄听到这一句,露出一丝微笑。

风淮抬头凌厉地看了他一眼。

公子襄生出警觉,负手停立,就在这一瞬,忽听到耳边一声冷哼,竟是已经有投诚之意的苏梦怀所发。

公子襄转过脸去,奇变猝生,苏梦怀一抬袖子,一道乌黑的光,闪电般对着他的脸刺来。这时两人距离不过十步,更是倾力一击。公子襄来不及退,为了降低两人戒心,他连灵气罩也没有用。

黑芒没有一丝阻拦地扎进了公子襄的右肩,并且像活物一样,进入他身体的一瞬间,如同蛇般扭动。

公子襄闷哼了一声,身子踉跄,退了小半步。等他再次抬头,苏梦怀已消失在他眼前,风淮站在阵眼处,指挥着银白火焰将他包围。

冰冷刺骨的感觉从脚上传来,公子襄动了动手,发现右手几乎麻痹。他吃了一惊,不知刚才中了什么样的暗算。

苏梦怀在半空中隐匿了身体,狂笑道:“以为两句好话就能把我蒙骗,魔主也太过天真了。”

风淮暗暗吐了一口长气,刚才苏梦怀的表现实在太过逼真,几乎将他一起骗到。幸好两人还一起修炼多日,总算有了些默契。

公子襄目光幽深,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,微微出神。

他的伤口无法愈合,不停地淌着血,染红了半边的袖袍。更为糟糕的是,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,手无法结印。

苏梦怀把自己隐身,连连做了几个手势,五彩的灵光从他的身体里慢慢溢出,化为如同实质般的一团,飞快地转动着,形成了气流旋涡,发出呼啸般的可怕声音。

另一边,风淮一手指引着阵法运转,另一只手凭空一抓,出现一把长剑,流动着冰蓝的剑芒。他轻轻一挥,直指公子襄的咽喉。

两位妖王的联手一击,一道银芒一道彩光,虽然距离不同,却几乎同一时间击到公子襄的身上。

两种力量带起的气旋声势浩大,交织纠缠在一起,产生了倍增的威力,瞬时冲散了云层,天色为之一亮,一声声雷鸣巨响从中发出,狠狠落下。

公子襄身周闪起墨绿色的灵光,却被两种灵力顷刻击得粉碎。于是“砰”地一声,身体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正着。

地上扬起了厚沉的灰尘,轰隆隆巨响之后,地面上凹显出一个大坑,深达两丈,最中心的地方,电光依旧闪耀。在灰蒙蒙的尘灰之中,公子襄的身影依稀可见。

苏梦怀惊怒不定,心想骗也骗过,诈也诈过,现在决不能回头了。他仰天长啸了一声,空中的灵力顿时化成了一道道实质的气流,被他吸进口中。

风淮双手交合,长剑蓦然如粉末般碎裂,散成了星星点点的银光,一飞冲天,又化为雪白的冰锥,数量巨大,绵绵密密地几乎布满了整个天空,突然毫无征兆地激射而出,刺向公子襄。

苏梦怀二话不说,配合着吐出一道五彩的气息,一团攻来。

灵力相撞,激起的光亮,令人刺目欲盲。

整个山谷地区,因为灵力交织,空气凝结,远远看去,整个山间的景色都变得朦胧而歪曲。

苏梦怀被灵气反弹,身体倒退出几丈远。风淮也感到气竭,身体踉跄了几下,却牢牢地站在远处,不肯后退。

烟尘翻滚如波,忽亮忽暗,过了许久,终于平静了下来。

两人同时看去,地上的凹洞中人影全无。

苏梦怀松了一口气,嘴角弯起,朝风淮干笑了两声,还未说话。风淮脸色略显苍白,蓦然眉头一皱。

从地面上起了一阵涟漪般的灵力波动,又轻又淡,但是绵绵不绝,又似是无尽的潮汐。风淮和苏梦怀同时感觉到,自己突然间失去了灵识,灵力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切断了。

暗沉的天空,碧绿的草地,闪耀着粼粼水光的坑塘,四周的环境在视线中一下变得沉寂。一时间,近在眼前的景色变得陌生,有如天涯之远。

这是神识被绝对压制才会产生的现象——风淮和苏梦怀骇然变色。

空无一物的凹洞中,产生了扭曲的现象。灰尘落下,其中一人走了出来,衣袍随脚步拂动,浮出波浪般的弧度。

公子襄负手停身,除了头发微微有些散乱,面上平静无澜,一脸从容。施施然走出凹洞,他抬头往苏梦怀隐身之处扫了一眼,又移目打量了风淮几眼,冷笑道:“相差两个境界,你们真以为联手就能将我击倒?”

风淮面色铁青,沉默不语。苏梦怀藏匿着身影不动。

两人心知:已经败了。

在这之前,对公子襄,他们做出了无数的分析。毫无疑问,他的境界在众位妖王之上,两界之战后,无数高阶修士先后陨落,之后经过五百多年的沉淀,几位妖王差不多都处在元婴期圆满。可公子襄这几年的 表现,明显已胜过其他妖王。

在伏击之前,风淮和苏梦怀不约而同地认为他应该是天人境界。

直到眼下,才知道错得离谱——居然已是化神期。

化神期圆满,就已经可以破碎虚空,具有离开这一界天的能力。苏梦怀冷哼道:“口气倒是大。”

公子襄恍若未闻,神色很平静,可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,深藏的、隐秘的,又仿佛一触即发。

是否是化神期,实在已无须多言。

他站在那里,身姿挺拔如松,给人的压力,却像是一座冲入云霄的高峰。

“好,”苏梦怀忽然嘿嘿一笑,又显出吊儿郎当的样子,“日后被人提起,就是输在化神期的手下,也不算丢人。”

公子襄淡淡一哂:“日后?你未必有那个机会。”

话音未落,苏梦怀从空中显身,身上萦绕着五色的云彩,忽然几十束光芒从他体内迸射而出,直奔公子襄。这一手猝然而出,来势凶猛,五彩的灵光还灵活自如,从上直下,笼罩了各个角度。他的身体也跟着灵光从空中坠落下来。嘴里嚷道:“反正就是一死,不如拼了。”

“呛”的一声,力竭的风淮也不得不跟随垂死一搏,他眉心处闪烁出一道幽蓝的光彩,双手一并,从丹府中直接化出一道长剑,并没有实质的剑身,手中握着的,只像是一道光,剑芒流动又如弱水,盈盈而动。

公子襄喝道:“来得好。”倏然长袖一拂,裹住了五彩的灵光。

这种道法不仅需要肉身强横,更需要超凡的灵力控制。灵光被他的袖子一裹,犹如入了一团云雾,虚实不定,吞吐浮沉,转眼就被化解。

风淮见状,不由得怔忪了片刻,手中的剑势缓了一瞬。

公子襄手掌翻转,对着他的剑作势一切,这一击利落简洁,毫不拖泥带水。风淮看清了他的动作,却避无可避,直到他一掌落下,将剑光当中截断,幽蓝的剑芒如水般被硬生生断开。

风淮本就法力不够,这一下直接伤到了元婴,眸中碧光微闪,脸色骤然间苍白如纸,身体摇晃了两下,被灵力带起的飓风卷到,不受控制地摔倒。

公子襄目中寒芒如刀,反手化为漫天的灵网,去抓苏梦怀。

空中那团已暗淡无光的五彩云团被一抓而散,其中却没有半个人影。他面色一凝,漠然抬脸看去,本来藏身的地方空无一物。再用神识一探,空中已没有苏梦怀的气息。

原来刚才苏梦怀口中喊着拼命,其实却是引风淮同时出手,趁那个良机飞遁逃走。

两位妖王的同时出击,即使是化神期,也不得不分心应对。

公子襄闭目扩大神识一探,不由得惊讶。不过眨眼的工夫,苏梦怀已遁出近百里。这样的遁速既使对妖王来说,也显得匪夷所思了。

交手多时,公子襄对两人的实力十分了解,要施展出这样的遁速,一定用了什么秘法,极有可能会有反噬作用,没有十几二十年恢复不过来。

是不是该追上去,他心中踌躇了片刻。

已远在百里外的苏梦怀这时传声过来:“风淮兄弟,大道修行,性命要紧,我先去了。日后有缘再叙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公子襄虽是化神期,但是法力与境界却不相符,你好自为之。”

逃了之后才出声提醒,其本性狡诈可见一斑。

公子襄冷笑连连,讥讽道:“世人都说‘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’,你们两人相差极大,想不到也能联手行动。”

风淮从地上坐了起来,身上的筋骨不少都断裂了,他不怒不恼,用手一抹嘴边的血沫,反而笑了一笑。如冰雪铸成的容貌越发俊朗,令人生出明月朗、春风过的感觉。他哂然道:“类聚、群分,说的都是朋友。我和他怎谈得上是朋友。”

话音里没有一丝怨怼。

公子襄意外了一下,又道:“就算是因利而盟,生死之际,这般背叛,你心里就没有一点记恨?”

风淮语气平淡道:“你不必用言语勾起我的心魔。贪生怕死本就是人的本性,就是成了仙,也不能从人形中根除。有什么奇怪。”

“你为什么不逃?”公子襄又问。

风淮哼了一声道:“他有他的道,我有我的道。”

正如狡诈是苏梦怀的秉性,孤傲也是风淮难以舍弃的本性。有逃跑的机会,他却不屑为之。

公子襄赞了一声道:“只凭这一份心性,你远胜迦夜妖王。天人期也不在话下。”

风淮默然不语,一头青色的头发被地上的水塘映照得更加深碧,如摇曳的波光。

公子襄上前一步,身体似乎与山体连接在了一起,随着他的一动,力量延伸到了远方,整个山谷间都充斥着巨大而沉重的压力。

风淮面对的似乎不是一个人,而是浩瀚的整座山,抑或是无踪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微风流水,一动一静,都已入了化境。

如果在平时,他还不至于这般吃力。可是这一刻身受重伤,却完全被公子襄的灵压压制,连手都无法抬起。

公子襄走了几步,忽然停下,转头向另一个方向看去。

这个举动突兀无比。

风淮跟着望去,那个方向是垂云之桥。他受伤之后,神识也无法扩展,感觉不到任何异常。

公子襄远眺了一会,身上的灵压渐渐隐去。

细雨落在水坑上,溅起小花,风经过山谷,吹拂起草叶,一切被锁住的气机又恢复了正常。

风淮抬起头,对上公子襄幽深如古潭的眼睛,其中全无杀机。

“这么多年,你是我在离恨天遇到的少见角色,比其余妖王都称职得多,”公子襄道,“只这一点,就不该杀。”

风淮冷冷道:“堂堂魔主,居然还有怜悯之情,我不需要。”

公子襄笑了一声道:“少年人,我知道你不服气,等你迈入天人境界,要是还是不服,再来找我,到时给你一个了断。”

风淮因为他的称呼,错愕了一下。公子襄三百多岁,论年纪,比他还小,居然称呼他“少年人”。

公子襄不等他反应,说话的同时,人已经贴着泥泞的山路,滑飞了出去,所经之处,都被他身上强大的灵力烤干了。他速度如风,转瞬已翻过了山林。

一口气飞到云垂之桥,雨早已停了,公子襄飘浮在空中,看着眼前的景色,有些出神。

云垂是一条狭长的飞岩,将两座齐头的山峰连接在一起,山崖下是幻河,也是泉源的一支分流。此时是枯水期,河湾浅浅的,不过三丈来宽。水声潺潺,流转不息。山壁上青幽幽的一片,满是杂树乱草,长势完全没有章法,却格外地生机勃勃,绿色蔓延到了每一处缝隙,就连飞岩上都挂着藤蔓,长短不一,从桥身上垂下。

秋日澄净明亮的日光映在流水上,反射出五彩的微光,衬着云垂之桥如梦如幻。

眼前的所见,既熟悉又陌生,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——公子襄罕见地露出沉思和迷茫的神色。

过了好一会儿,他的目光才再次凝聚,心中莫名地一悸。

到了他这境界,任何的感知,都会是天人境界的感应,有着预示作用。这种不祥的感觉来得又快又短,却又凶猛异常。

公子襄深锁眉宇,暗自警觉。

这时肩膀上开始隐隐作痛,一阵又一阵,疼痛的感觉还在往骨头里钻。他低头,用两指一掐,从肩上取出一枚黑色的长钉。上面没有一丝灵光,乌黑如铁,诡异地散发着沉沉的幽光。

公子襄脸色冰冷,手指紧握,想要化去铁钉,谁知这细长的一根,非五行的一种,被灵光一裹,也只是轻微地颤动了一下,丝毫无损。

——陨殇。

他的面色变得有一丝凝重。想不到苏梦怀射出这一根,竟然是曾经吉祥天遗留下的利器。伸手摸了摸肩头,湿腻的一层血水——果然,被陨殇所创的伤口,无法自然愈合。

幸而伤口并不深。公子襄默默念咒,一连换了三种,才将血止住。

伤口疼痛的感觉却更深了。

公子襄低吐了一口气,忽然感知到桥上有了轻微的动静。

他抬头一瞥,瞳眸一缩,神色勃然一变。

云垂之桥的那一头,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。金丝缠线襦袄,雪白的罗裙,缃色芙蓉披帛,长长的裙裾从满是青苔的桥面滑过,勾勒出朦胧而娇美的影子。

一眼看到那女子的身影,公子襄身体蓦然僵直,衣衫下的身躯紧绷如弦。目光中一时震惊、激动、迷茫、黯然……复杂而混乱的感情仿佛冲破了桎梏,一下子涌了出来。而他站在那里,无法动弹。

女子出现在桥头不过短短的一刻,似有所觉地侧了侧脸,露出小半张脸——黛眉如山,琼鼻樱唇,肌肤如玉琢香培,玉润冰清,五官如画绘成,宜嗔宜喜。

她略露了些脸,就回过头去,消失在桥边,身姿如柳,娉婷难言,其清艳之色,直如月射寒江,霞映澄塘。

公子襄看着那惊鸿一现的女子,几乎忘记了呼吸。

那个女子不知何时出现的,消失的又那么快,真如被风掠走一般。

“梓筠……”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个名字,沉重犹如巨石,公子襄恍然回神,身体一飘,掠到了桥上,灿烂的阳光照耀在他苍白而清俊的脸上,竟显出几分失措的表情来。

四下里一顾,桥上半个人影也无。他的心疾跳了两下后,这才赶紧用神识去探,迅速地扫了一遍,也没有任何感应。

公子襄这时感觉到肩上的痛深的几乎要入骨髓了,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利爪,一把把撕扯着他的血肉。他伸手去捂住肩头,可瞬间又醒悟到,自己竟有些失常了。

“成钧。”

身后突然冒出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。

他猛然转过身。

在云垂桥的尽头,站着另一个公子襄,轻袍缓带,满面微笑。

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,一定会为这个场景而惊叹。被绿色覆盖的云垂之桥上,首尾各站着一个公子襄,五官面容一模一样,神态举止却又截然不同。

一个冷酷严峻,目光清澈却又无比深邃,直透人心。而另一个,眉眼似笑非笑,雍容自若,流露着一股天然风流。

“是你。”

襄徐徐走上前两步,意态悠闲道:“七年前不知道趁我练功之际夺我舍的人,竟然是魔主陛下,真是失敬。”

言辞里十分有礼。

“是你约我来这里。”‘公子襄’冰冷地开口。

襄微微而笑道:“原来不过想试一试,想不到一试之后,答案令人惊讶,”他看着桥头那张与自己一样的脸,一字一句道,“你就是成钧。”

天地仿佛也被这句话所惊,霎时无声,只留下两个身影,看似近在咫尺,却又飘忽的远如天涯。

半晌过后,‘公子襄’漠然道:“你很聪明。”

“没有肉身飘荡了七年,总要忍不住多想一些,”襄哂道,“需要借助我的肉身,又能摘下苌帝花,这样的人选其实也不难猜。花了七年才把这件事想通,实在算不了什么。倒是你,窥破生死之秘,破劫轮回,千百年两界之内算是第一人。”

‘公子襄’脸上无忧也无喜,说道:“你约我来,只为了谈论身世?”

襄嗤笑一声道:“失去肉身时糊里糊涂,现在想要回来,总要说个明白。”

‘公子襄’斜睨他一眼:“就凭你?”

“你肩上流着血,”襄丝毫不为之动怒,反而语含戏谑道,“就因为肉身不是你的,所以半点不爱惜。”

‘公子襄’低下头一扫,刚才止过血的伤口又重新流出汩汩的鲜血,他暗自皱眉。

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笑道:“想不到今天找你的人,不止我一个。”

“无论来几个,结果都是一样。”‘公子襄’平静道。

“都说成钧狂妄自大,眼见为实,的确和传言无二。”襄道,“伤口无法及时调理,止血也没有起色,只有吉祥天遗留的陨殇才有此功效。听说世上陨殇已所存无几,七派、桐城、月坠之地、迦夜族……七派不会在这里,桐城城主是个老狐狸,月坠的已经消隐上百年,迦夜——你来的路上,遇上苏梦怀了。”

‘公子襄’露出赞色:“六部八荒都说公子襄多谋好断,果然不假。”

襄不以为然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,来之前我还见过九音,苏梦怀一事我早已知道。”

见他如此坦白,‘公子襄’笑了一声。

襄却又继续道:“既然苏梦怀这么热心,我就让他抢先一步,正好试试你魔主成钧的本事。”

‘公子襄’笑意一敛,面无表情地回视他:“要得渔翁之利可没那么容易。”随着他的话音,桥身上挂着的青藤无风自动起来,星星点点的火光燃起,转眼火势猛涨,火光熊熊,化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热浪,像一条巨龙把云垂之桥包裹了起来。

襄飞掠而起,硬声道:“何必心急,刚才那个路过的女人的下落,你就半点不好奇?”

‘公子襄’挥动手臂,火舌更加汹涌,他一字一句道:“杀了你,我一样能找到她。”

襄在空中躲也不躲,仗着没有肉身,任由火苗舔舐着脚底,笑吟吟道:“七年,我耗尽心力,才把那个女人从七派里抓来,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你找到。成钧,你未免太小看我了。”

‘公子襄’闻言果然愣了一下,目光一沉。

襄身上幽绿的护体灵光一闪,把火焰弹开,从空中徐徐降落下来。

‘公子襄’目光阴鸷,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:“听闻公子襄擅于幻术,变换出一个女人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
襄冷笑:“凡人以五官感知,修士以精神来认识天地。是虚是实,事物本质,以你的境界神识,难道还分辨不出真假。”

‘公子襄’略一沉吟,火焰渐渐熄灭。

襄落到桥面上。

“你把她救出来,有什么条件?”

襄淡淡道:“自然是要我的肉身。”

‘公子襄’仔细地打量他,良久,才勾起一笑:“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公子襄。从你在这里约战开始就已经有了预谋,你的目的,还不仅仅是肉身。”

襄伸手揉了揉额角,唇畔的笑慢慢隐去:“我自己的肉身,绝不能放弃。”

‘公子襄’冷冷地看他一眼:“以你之能,要夺取一具资质上佳的肉身,再恢复修为,不过举手之劳。可七年来你竟宁可修炼炼虚还实,也不要肉身。莫非是觊觎‘魔主’之称?”

看他脸上的神情,虽面无表情,毫不所动,可目光骤然锐利,已与之前不同,分明是被说中了心事,‘公子襄’连连发笑。

襄浑身一僵,随即又恢复了轻松道:“本来要回肉身也是应该,现在还有了魔主之名,天予毋取也是罪过,又有何错?”

“不是天,是我。”‘公子襄’森然道。

“是天还是你,都不要紧,”襄叹了一口气,“这个交易你是不是同意?”

‘公子襄’嗤笑一声,张口就要回绝,可话到了喉边,却始终吐不出来,心里蓦然想道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,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味道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