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明是清水，却又夹着从未有过的甘甜。
一股陌生而复杂的感情在化在心生，她躲在杯后，坦言随意道：
“原以为父亲会藏得极深，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呢？”慕子染记得慕易对蒙氏鲜少顾及，又怎会对她说这些隐秘之事。
蒙氏略有些尴尬，偏过头，面上浮起层红晕，糯声道：
“原本也是大夫人不待见，老爷只听夫人的，自然同样轻视妾身。如今因着小主，被抬为平妻，很多事，便也说的过去了。”她顿了顿，转念一想，又兀自道：“或许也是被冷遇了那些时候，多存着些新鲜感罢了。正如当初，不也正是因着新鲜，才被老爷看中吗。”
慕子染悄然觑着蒙氏的神色，她眼中虽含着羞怯，却又与那些念及情郎的闺中少妇大有不同。在这层‘羞怯’里，与慕易无半点关系。慕子染看的真切，在谈及当初时，蒙氏眼里含着掩藏起的冷漠厌恶，未能嫁得良人，这一生怕是就这样辜负了。
或许也是为了自己，她才不能脱离这样的枷锁牢笼。慕子染眼底动容，忍不住开口道：
“能苦尽甘来便是好的。还有……这小主小主叫的过于生分，本不该是母女见的称谓，还是唤子染便好。”
蒙氏一怔，竟有些错愕。好半晌才反应过来，眼底湿润起来，张了张口，许久后才小心翼翼的唤了声：
“子染。”
这简单的二字闺名，楚越宸唤过，赵清商唤过，白洛行也唤过。可未有从蒙氏口中而出，却让慕子染直击心底一般，眼眶一红，竟有种说不上的辛酸。吸了吸鼻子，别过头去，她强忍下哽咽道：
“还是头一回听你唤我子染，真有些不习惯。”
蒙氏偷着抹了抹眼泪，佯装出的笑意满是苦涩。
“从前身为姨娘，比个奴婢高不得多少，那时只得小姐小姐的唤你。到了如今，子染你又成了小主，君臣有别，又成了跃不去的鸿沟。”她长久的叹息一声，感慨道：“这一声‘子染’，竟花了十多年的光阴才叫得。”
“……”慕子染紧抿着唇，泪珠已在眼眶内打起转来。
蒙氏突然心生一个念头，再三思量后，捏着袖边，还是忍不住试探的问道：
“子染，你可否也唤我声娘。”
这一声后，慕子染再也坚持不下。泪珠子似断了线一般，大颗大颗的往下坠落，她回过头，通红着双眼，厉声质问道：
“如今你让我唤你娘亲。但你可还记得，我从前被大夫人责骂，被其他姐妹欺辱受了委屈时跑去你房里，你是怎么说的，又是怎么把我推拒到门外的？你可还记得！”
蒙氏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，只一味摇着头，晃得鬓发散乱，珠钗作响。她握紧慕子染挣扎的双手，紧紧握在手心后，才颤声道：
“我怎会忘记……怎会忘记。”她这些年来的苦都藏在心中，竟已积攒起了这样多的委屈。
“责罚在你的身上，我每每都要痛上千倍万倍。为娘的怎会不想疼惜着自己的孩子，可是我的身份容不得如此，我的存在已是给了大夫人没脸，若心软接纳你，更是犯了她的忌讳，从此以后你的日子岂会好过？”
“我一人再不好过也过了，可我的孩子不能如此。我只盼对你的狠心能让你对大夫人更近些，她满意舒坦后说不定会为你的婚事多看重几分……哪曾想……哪曾想那二人还是将你送到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来！”
蒙氏声音陡然拔高，将对大夫人也慕易多年来的怨恨，都在此刻倾泻一空。
慕子染看着那不住抖动的瘦弱肩膀，自己的哭声倒小了许多。她原以为自己心思缜密，又能忍人所不能忍，便打心里瞧不上这怯懦的娘亲。可原来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品性皆来自蒙氏，在诸多方面，自己都还远及不上她半分。
忍不住凑上前去，慕子染靠在蒙氏肩头，闭上眼，默默流淌着眼泪。
“娘亲。”她轻声唤道，沾着泪痕的羽睫轻颤，她眉心微蹙，唇角却是上扬。“娘亲……你身上的味道，竟是这般的。”
“是，是。娘亲在这。”蒙氏泣不成声，却同样是喜悦欢喜的神情。她抬手抚上慕子染的后背，一下下轻抚，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。将头靠近她的耳边，有前言万语想说，话到嘴边，又好像尽在不严重，没有了开口的必要。
十八年来的第一次相拥，迟来的温情，弥漫泛滥于原本便冰冷惨淡的皇宫之中。红墙依旧高耸摄人，宫外的甬道仍旧泛着寒月冷光，半点温度也瞧不见，可此刻在慕子染的心中，却仿佛被包裹而起，刀枪不入，即便明日又是山雨欲来，波谲云诡，也都不再惧怕。
尤其是在她即将身为人母后，这样的感觉，便更是强烈。
汀兰在屋外听着断断续续的声音，这样夜深人静之下，便显得尤为清晰。转眼扫视了一圈四周，尽是黑漆漆一片，若真有人在听墙角……这样想着，她不再犹豫，敲门轻声道：
“启禀小主，夜已深了还是早些休息吧。白太医特意交代，要多休养才好。”
蒙氏闻言，赶忙直起身子，抹了抹眼泪。对着慕子染笑道：
“这倒是我的疏忽，连累你熬了这半晌。汀兰是个贴心的，为娘瞧着，比你自小相伴的岸芷要堪用的多。”
“汀兰向来忠心，我也是看在眼里的。”慕子染深呼吸了几口，调整好自己的情绪。这样感情宣泄一场，整个人倒是说不出的舒畅轻松。
蒙氏不愿再多留，便起身往外走去。慕子染执意相送，她也执拗不过，只在将出门时回身握住她的手，郑重道：
“今日我所说的你都要记住，慕家这浑水淌不得，你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富贵，断不能葬送在那些人手里。”
慕子染有她的一番思量，又不想蒙氏过于担心，只笑着应承。
蒙氏这才放下心来，忽又想起一事，压低声音，凑近慕子染面前道：
“曾经有个和尚替你算过八字，谁知竟算出八字六两，是为凰命。那时我只当他胡言乱语，如今看来，倒是真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