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文小说 > 魔法小说 > 宗亲家的小娘子 > 107、第 107 章全文阅读

转眼间, 皇长孙的病已缠缠绵绵地拖了好几日。虽然太医院此前已研制出了对时疫有效的方子,但大概是效果“因人而异”的关系, 皇长孙迟迟也不见好。

十一月底,御令卫围了洛安城外三王所在的园子, 以及洛安城中的三王府。

整个宗室都不由震荡,所有的目光都紧盯了过去。约莫两个时辰后,三王及世子被押进了宫。

彼时谢迟正在惠民药局中巡视,以免官员们克扣拨给百姓的药材。谢追急匆匆地策马赶来跟他说了这些消息, 他愣了一愣:“怎么回事?”

“听说那鹦鹉是三王从中安排, 交给太子身边的宦官的……”谢追如此道。

紫宸殿中, 三王面如死灰, 跪在那儿滞了良久以后,叩首认罪。

他说:“臣弟没想到会祸及元晰, 只想……若太子能……”

若太子死了, 皇孙年幼,便足以让朝中再掀一拨过继的风浪。先前势头最足的二王又已倒, 恰是他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。

皇帝坐在两丈之外的御案前看着他,满面无可掩饰的憔悴。时间在殿中静静流淌, 不知过了一段多长时间,皇帝竟笑了起来。

那笑声低哑,透着一股悲愤的绝望,在殿中回荡了一声、两声、三声,又戛然收住。

“朕待你们不薄。”他漠然看着三王,“朕待你们都不薄, 而你们要朕绝后。”

“……皇兄。”三王下意识地膝行上前了一步,不及再开口,皇帝挪开了停在他面上的目光:“傅茂川。”

傅茂川躬身上前:“陛下。”

皇帝重重地吁了一口郁气:“传旨,固亲王赐死……”说着忽又面无表情地摇头改口,“不,固亲王世子赐自尽,其余诸子皆杖杀,孙辈皆杖杀。固亲王自即日起幽禁府中,妻妾皆送还娘家,准许各自改嫁,钦此。”

皇帝吐出的每一个字,都似乎比前一字更冷一些。三王的面色随着这一个个字,一分比一分更为惨白。

在片刻之前,他准备迎来的还是自己的死。

皇帝说罢不再看他,起身,向殿外走去。他起座间,三王好似忽然被激回了神思,撕心裂肺的惨叫顿时响彻大殿:“皇兄!”

三王腾起身想要扑上前,被两旁的宦官按住。

“陛下!”三王整个人都虚了下去,“陛下……是臣弟不好!是臣弟的罪!您杀了臣弟!您千刀万剐了臣弟!但臣弟的孩子们……”

皇帝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了脚:“你为了这个位子,害了朕唯一的孙子,朕总要让你尝尝这是什么滋味。朕不会杀你,朕也留着你亲王的位子。朕要你好好活着,日日怀念你的子孙。”

说罢,他又继续提步向外走去:“你若敢自尽,你的妻妾无论再嫁与否,朕会让她们给你殉葬。”

“陛下——”背后的惨呼震耳欲聋。

“皇兄!那也是您的侄子侄孙啊!”凄厉的喊声无比悲怆。

但皇帝始终没有回头,他走到殿外,又一直向前走去。直至到了宣室殿的后墙,才又回头看去。

十一月下旬,已然很冷了。寒风呜咽着,红墙金瓦也似乎都覆了一层白霜,他住了几十年的紫宸殿突然变得不真切,变得陌生已极。

皇帝站在那儿,怔怔然看了许久,忽地无可控制地放声大哭。

他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般蓦地跪地,遥遥跟着的宫人全都一惊,即刻要上前搀扶,却被傅茂川示意退后。

傅茂川自己也往后退了两步,然后眼观鼻、鼻观心地站着,似乎这一切都并没有什么不对。

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对。陛下只是心里太苦了,总要让他发出来。

这是皇帝登基以来,唯一一次如此失态。

有些事,他再想瞒过自己,最终也顶多只能瞒了别人,自己心里却仍是清楚得很。

比如,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待三弟那样狠。不是为了杀一儆百,而是因为他心底清楚,元晰大概留不住了。

他坐拥天下多年,见过贪官、遇过佞臣,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。这种恨让他无法用理智平复,只有以牙还牙、加倍的以牙还牙,才能让他略感畅快。

他知道三弟的很多孩子都是好孩子,可元晰也是。

那就让三弟的孩子走在前头,给元晰探探路吧。

元晰一走,大齐就没了储君。他这个一国之君就是再悲恸,也不能扔下家国天下陪着孩子去赴黄泉。

那么,就让三弟也常常这种滋味。

让他尝一尝子孙离世,自己却不得不活着的滋味。

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兄弟相残的一步,甚至比他从前所想的还要狠。

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,竟落进了这般的困局,可一切就是这样到了眼前,覆水难收。

两日后,紫宸殿寝殿里,一片悲伤弥散。

太医的努力是有用的,比如皇长孙现下依旧还在世,比如太子妃和宫人们将用草药浸过的帕子系在口鼻上,就无人染上时疫,都是太医的功劳。

可太医的努力,同时也是无用的,因为皇长孙救不过来了。

他已经喝不进药去,再也退不下去的高烧令他神志昏聩。太医们在几个时辰前终于认命,颤抖着叩首直说自己无能。然后,皇长孙又昏睡了几个时辰之后,终于醒了过来。

他无力地倚在母亲怀里,难受得流眼泪。

“不哭……”太子妃克制着哽咽,温声哄着他,“元晰不哭,病会好的。”

但元晰疲倦地摇了摇头:“我不要。”

太子妃微愣,元晰虚弱地望着她:“母妃,我累,我不想读书了。”

太子妃木然。

“我想出去玩……”元晰声音沙哑,但竟然笑了,“我刚才,梦见放风筝了。张大人带我放风筝,母妃带我喂鱼。”

“元晰……”

太子妃忽然心慌意乱,这种心慌意乱在元晰病重的这些时日里都不曾有过。这些日子,她悲痛、她担忧、她恨,她恨太子不成器,恨太子宠爱的妾室让元晰染了时疫。

可这种心慌意乱让她自责,让她突然觉得是自己错了。自己不该去向太傅开口,也不该让父皇动废太子立太孙的念头。

都是因为她,元晰才这么累。

“……母妃,我还困。”元晰迷迷糊糊地又说了一句话,然后扯了个哈欠。

太子妃搂紧了他:“困你就睡……咱不读书了,你安心睡。”

但元晰忽地说了句让人心悸的话:“母妃,我听说,时疫会死人?”

太子妃眼中一酸,连忙避开了他的目光。她拍了拍他,道:“是……元晰害怕吗?”

“不,我不怕。书上说,人都有生老病死,既然都有,我就不怕。”然后元晰深深地缓了口气,“可是,如果我死了,妹妹是不是也要被催着读书?我不想让她也那么累,我想让她像现在这样,想吃就吃,想睡就睡。”

他说着翻了个身,侧躺在太子妃膝上,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:“我不想让她也那么累。我再睡一会儿,就起来读书。母妃请张大人先进宫来……”

元晰一边说着,声音一边渐渐地弱了下去。太子妃神情恍惚地拍着他,听着他的话说完,只余均匀的鼻息,然后那鼻息也渐渐地弱了下去。

他才刚五岁,

他才刚刚五岁。

太子妃的心神一分分下坠,一分分变乱,一分分抑制不住,然后变成一滴滴眼泪流下来。

她低下头,看到元晰嘴边依稀挂着点笑,想陪着他笑,却又越哭越厉害。

洛安城中,丧钟敲响。

钟声遥远而宏阔,仿佛从仙境撞来,一声声地击荡在人间。

于是大街小巷都安静了,人们停下脚步怔上一怔,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皇宫;

三省六部的官衙中也安静了,官员们惊诧地停下手中的事务,犹如丢了魂魄一般,木然对视。

吏部大堂内,几人都不觉哑然,静了半晌,下意识地奔向门口。

“元晰……”谢迟茫然地抬眸远望,可眼前自然只有熟悉的街巷。

谢逐的声音也克制不住地颤抖:“这不可能……”

这不可能,没有人敢相信,大齐唯一的皇孙,尚未长成的储君,就这么没了。

“元晰……”谢追在脑中的嗡鸣中呆滞良久,然后眼泪流了出来,溅落在朱红的门槛上,像一滴鲜血缓缓流淌。

整个洛安城,自此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悲痛。

虽然皇孙还没有立为太孙,他的离世更远够不上国丧,虽然他是一众宗亲中的晚辈,按礼数长辈们也不用为他做什么。可大多数宗亲还是不约而同地斋戒起来,也有许多人闷在府中抄起了经,各自表达着哀思。

勤敏侯府里,谢迟和叶蝉接连茹素了数日,他们原没和元显元晋多提此事,可两日之后,元显元晋也不愿意碰荤腥了。

叶蝉暗自心惊地询问元晋原因,元晋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:“我知道,元晰哥哥死了!我再也见不到他了!”

在这样的悲戚中,腊月过去,正月到来。在原该喜气洋溢的新春佳节里,洛安城终于走过了元晰的尾七。

皇帝下旨追册元晰为皇太孙,葬入了自己的帝陵。在元晰入葬前的最后一日,太子妃崔氏在他的棺前跪了整整一天。
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这七七四十九天的,但她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。

皇帝还留着太子,原因再清楚不过。因为元晰没了,大齐唯一的希望又落回了太子身上。太子虽然不济,可也到底年轻,人们还可以盼着他再为皇帝添一个皇孙,成为大齐的储君。

崔氏知道自己身为太子妃,担着怎样的担子。可是,身为一个母亲,她不愿别的孩子再重蹈元晰覆辙了,不论是她生的孩子,还是太子的妃妾生的孩子。

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,那个罪魁祸首早就该死。既然没有人动手,那便由她来。

她其实早已迫不及待,只是元晰刚去,她不愿他在奈何桥上见到让他不开心的父亲。

现下既然尾七已过,这件事就该办了。办完这件事,她就去陪元晰。

她的女儿作为陛下唯一的孙女,势必此生无虞,无论是谁继位都要给她一个公主的尊位,让她安享此生荣华。可是元晰去了阴间,只有她了。

东宫里,张子适正在房中收拾着东西。

因为教导元晰的缘故,东宫收拾了一间厢房给他作为书房。日积月累下来,他在这里的东西便也不少了。

笔墨纸砚、书籍本册,孩子们练的字摞了好几摞,单是元晰的都有好几沓。

现下元晰没了,宗室子弟都不必再进宫伴读,他自也不必再来,该去做点别的了。

他一语不发地收拾了很久,下意识里注意到抽屉里元晰所写的功课最多,然后鬼使神差地想,他大概真的很累吧。

现下没有人压着他读书写字了,也不知他是不是能轻松一点。那孩子,其实爱玩得很,可是许他玩乐的时间总也不多。

听闻他的随葬品里没有什么书,多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,张子适悲伤之余竟然有些欣慰。

元晰再也不用对着书本抹眼泪了,也不用再嫉妒堂兄弟总能回家休息,他应该会很高兴吧。

张子适胡思乱想着,忽见门边有人影闪过,便抬起头,只见一宦官在门口一揖:“张大人。”

“很快就收拾好了。”张子适脱口道,那宦官略显窘迫,赔笑说:“小的不敢催您。就是……太子妃殿下刚回来了,您是否再去见见?”

出于君臣,是该去见个礼的;出于朋友,也该宽慰宽慰她。

张子适颔了颔首:“多谢,就来。”说罢他便将手头的几本书收进了书箱,而后就出了门。

踏出屋门的刹那,他却正好看见太子妃持着剑稳步走进太子的寝殿。

张子适骇然一惊,脑中一片空白,顿时连礼数也顾不得了,提步急奔而去。

寝殿之中,守着太子的宫人们见太子妃提着剑进来,都不由得绷紧了心弦。

东宫之中没有人敢对她不敬,但侍卫们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,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。

“都退下。”崔氏森然开口,太子眸光冷冽地回看着她:“你要干什么?”

“都退下,除非你们想让一家老小都给太子殉葬。别觉得我在唬你们,这点事我崔家还办得到。”

宫人们顿时有些动摇,迟疑着望向旁人,接着便陆续有人犹豫地向外退去。

“你要干什么!”太子又问了一遍,太子妃握住了剑柄:“元晰若有个三长两短,我一定亲手取你性命——我说过的。”

下一刹,太子一把抓下剑架上的宝剑,寒光唰然出鞘。

崔氏冷笑出喉,扫了眼还在迟疑不绝得宫人侍卫,提高了三分声,道:“都退下——我再说最后一次。你们再看下去,这条命横竖是保不住了。”

她脊背挺得笔直,话语间,似有一股气势犹如洪水猛兽般,怒吼着奔向四面八方。

作者有话要说:

今晚还有一更,七八点的时候更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