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方丈说罢，又另取了一只杯子，同样斟上苦茶，放在慕子染一旁空置下的位置前。
这个举动却引得慕子染心头忐忑不安起来，握着茶杯，不自在的挪了挪，只觉背后升起一丝凉意。
“老衲还有别的客人，夫人不必过于惊慌，佛门之地，也没有夫人想的那些。”
被陡然说破了心思，慕子染略有些难堪与羞怯，轻嗽几声，眼神一阵飘忽，佯装自然的端起茶杯，只略略抿了一口，双眸眨了眨，凝望着茶水，惊叹道：
“怎会如此？莫非这与方才的，非同一盏茶。”
入口之感，全然不似方才的苦涩难以下咽，转而为一种极清极淡，如芝兰之气，舌尖渐渐化作微甜，从鼻端沁到咽喉，四肢百骸又是另一番说不出的轻松快慰。
“茶是同一杯茶，只因先苦而后淡，淡而后生甘甜，正如浮生百味，缺任何一味，均不作浮生。”
慕子染正欲说着什么，忽又得一声颇为刺耳的启门生，而后行来一身形健硕的男子，面容笼在阴翳下，半晌瞧不真切。
只听得低沉而淡漠的声音响起，乍然如玉碎，传入慕子染耳中，更是熟悉不已。
“方丈命衡取来的素裳已在这里，还有余下两个条件。”
随着脚步愈加行进，慕子染才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相貌，细长的眉，清冷的眼，浓郁如酒的蜜色眼眸随意一望，便生睥睨之态。
一头鸦青的长发披在肩上，远望如锦。山水之间，像一副泼墨写意，将俊朗寡淡的面容勾勒的淋漓尽致。
“刺啦”一声，慕子染也顾不得礼数，腾地站起身来，引得木凳发出尖锐刺耳之声，她压抑着惊愕的情绪，失声道：
“怎会又是你？”
萧衡似乎也并未想到在这里会遇见她，却不似慕子染般夸张，只是蹙了蹙眉，眼神微微眯起，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，半晌，他冷冷道：
“惠……”
“慕儿！”
慕子染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，又恐暴露了身份，急声抢在萧衡道出那句‘惠嫔’前，报上了初遇时的化名，唇边勾起适宜的微笑，半分不多，半分不少，加重咬字复又道了句：
“唤我慕儿便是。”
萧衡冷哼一声，淡淡扫过慕子染的周身，只见那席淡蓝色衣裙早已被雨水打湿，原本飘逸的轻纱此刻狼狈不堪的紧贴一起，裙边一尽是污泥。
抬起拿着女子素裳的手，心中当即了然。
“若老衲无料错，二位皆是因九转伽蓝而来，只是按香积寺中的规矩，需得完成老衲三个条件，方能取走香膏。”
无尘方丈依旧持着高深超然的笑意，点头道：“萧施主的第一件已然完成，这夫人的第一个任务，便是去换上，免得沾染寒气，伤及自身。”
“多谢方丈替小女子考虑周全。”慕子染满含谢意的朝方丈施了一礼，唇畔亦是温柔的弧度，然在转向萧衡的刹那间，变得凌厉起来。
她抿着唇行到萧衡面前，萧衡并未看他，只是未抬起右臂，将衣裙递至慕子染身前，仿佛不愿她多靠近自己半步。
慕子染没好气的接过，压低着声音，半合眼眸质问道：
“你也为九转伽蓝而来？”
萧衡在衣裙离手的刹那间错身而过，未去理睬慕子染的问题，径直向桌前走去，拿起浮世百味轻抿，眉宇间倒无苦意。
这让被晾于一旁，又羞又气的慕子染觉得，是否此人即无面部表情，连味觉也硬生生缺失了去。
直到她入一旁的屋中更换衣物，萧衡才抬眼望向无尘方丈，道：
“何以我二人的任务难易如云泥之别，衡要于古刹中寻得女子衣衫，而她只需换上便可？”
无尘方丈笑而不语，抬起紫砂壶又重新斟满茶，
“凡事自有道理，且再饮一杯？”
萧衡便再慕子染更衣期间，半推半就的一杯又一杯，面色铁青的第三盏茶时，才见慕子染袅袅婷婷而来。
“这样……可好？”首度于外人面前更衣，她亦是含着羞怯，面色微微浮红，别下头斜看向捏紧的双手，低眉螓首，别有一番风韵。
素白色纱衣于风中翩跹，玄紫色的宽腰带勒紧细腰，显出了身段窈窕，一举一动皆引得波光流动，清雅却不失华贵。
乳白色的羊脂玉镯于皓腕轻晃，放下绾起的云髻，随意用紫色丝带束起，徒留下几根桃木簪斜插于发间。
额前薄而长的刘海整齐严谨。远山黛眉若隐若现，恍若九天谪仙，自云边而来。
这样的慕子染，是萧衡从未见过的，他微微怔然，竟忘记了身为臣子，如此盯着后妃乃是极大不敬。
无尘方丈以手肘戳了戳他，萧衡方回过神来，轻咳一声，移开眼去，看向方丈的目光似有几分遮遮掩掩。
“嗯？”萧衡蹙眉问道。
无尘方丈狡黠的冲着他眨了眨眼，凑近他的耳边，悄声玩笑着说：“对于施主方才问的问题嘛，俗世中不是有句话：海棠玉人，自该占得几分便宜。”
说罢便高声笑了起来，慕子染不解得朝二人看去，只觉萧衡坐的越发笔直，目光依旧淡漠，只是不知是错觉还是旁的，只看到悄然的一抹红云，染在他如玉雕成的面上。
正如明空所说，无尘方丈，却是比表面看去可怕许多。萧衡心中，如是想。
一番相谈之后，萧衡先以困乏为由起身行礼告辞，唯余下迟迟磨蹭着不肯离去的慕子染，见他走后，才支吾着颔首往无尘方丈面前，又不知到底如何开口。
“夫人与老衲得见便是有缘，但说无妨。”方丈双手合十，眉宇间是说不出的宽和慈祥。
慕子染这才稍事定心，望着桌上未饮尽的茶水，含着期许道：
“方丈可否赠予我些浮世百味，如此有禅意的茶，子染想带回与人分享。”
无尘含笑着望了她片刻，摇头道：
“不可。”
慕子染失望的垂下头，咬唇颇有几分难过，却还是不解道：
“即使如此，有可否告知缘由，还是方丈有何为难，子染愿竭力办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