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时方至,天边染上微微霞光,这抹霞光自微白,至橙红,再到延展而开的金黄粉披,灿如锦绣。
一二声晨起鸟鸣后,寂静的楚宫,唯余辘辘远听,杳不知其所之。
雪青芙蓉顶盖马车摇摇晃晃,自永安门伶仃而出,福安坐于车前,一手握着长鞭,虽隐隐透出些疲态,却掩饰不出面上雀跃的神色。
他探出脑袋,回望着火烧云笼罩下显得晦暗的楚宫,朝车内高声喊道:
“小主,现下已在宫外了。”
继而传来一声清甜而略带微冷的女声,半喜半嗔,说道:
“若在叫错,我便讨了小周子来,留你在绛雪轩守门可好?”
一阵女子的嗤笑,此起彼伏,活泼轻快。
“我的好小主,你若当真这样做了,才是要硬生生憋死皮猴福安呐。”
“咳。”
“夫、夫人才是。”
被汀兰的轻嗽声提醒,她才反应过来,慌忙捂住唇,怯怯的抬眼觑这慕子染的神情,改口道。
马车的帘子被微微掀开一角,露出一双惑人的墨色眸子,宛若雕成的侧颜,勾画出绝美的弧线。
深吸一口来自宫外的空气,她放下帘子,微微闭目,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与欢欣。
浅蓝色对襟收腰罗襦裙,水芙色的茉莉淡淡的开满双袖,淡扫娥眉,薄施粉黛。
三千青丝绾作一个松松的云髻,斜插雕花木簪并几只山茶绘银华胜,浅色流苏随意的落下,自车架的颠簸下,荡起丝丝涟漪。
寻常官家夫人的打扮,因着去往古刹佛寺,又尽可能的素净庄重。
“皇上即命我等微服,自有他的一番思量,切记留心言行举止,万不可将身份暴露于人前。”
汀兰颔首道:
“宫里宫外沆瀣一气的自是不胜枚举,皇上此举,也是意在保护小主周全。到底是有违宫规,也实在不宜大张旗鼓,人尽皆知。”
“扮作寻常人家倒还自在,像极了我们先前随大夫人出游时的情景。”
岸芷眉眼弯弯似一道新月。
慕子染养了片刻神后,才缓缓睁开眼眸,冲岸芷笑道:
“只是当年多少有所拘谨,此番外出,你便与汀兰一起,由着性子赏玩吧,只一点。”她抬起手指,点向二人。
二人齐声答道:
“不可暴露身份,奴婢们谨记。”
慕子染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,朝福安扬声问道:
“还有几个时辰方至?”
福安一边把鞭子赶着两匹马,一边回道:
“回夫人的话,香积寺位于城郊十里青枫浦,其中有坐璧山,山上便是香积寺。我等卯时出发,最迟未时也可到达。”
“未时……”
慕子染怒了努嘴,只觉时间过得太过漫长,车中无聊,又不知如何打消。
她复又掀开帘子,忽而一条透彻晶莹而长绦一般的溪水映入她的眼帘,微微探出头去,竟是蜿蜒至天边,看不到尽头。
“这溪水又是流往何处,你可知?”
福安随意瞅了一眼,高喊了一声“驾。”
扬鞭挥下,才笑着答道:
“这溪名作红叶溪,听公公们说,竟是自宫中流出,潺潺不绝,直往青枫浦而去,由此看来,也是与我等有缘。”
慕子染听到红叶二字,不由脑中轰然。又觉得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萦绕于身,所见所历均有牵丝万缕间的联系。
当年三人一同放下寄愿红叶时的场景,还历历在目。
她不自觉的伸手探到腰间的香囊,囊中一直放着当日捡到的‘云’字墨玉扳指,入宫的这些时日,各种封赏令她也有了辨识珍宝的眼里,因此看得出,那扳指绝非凡品。
然而探向腰间的一刻,慕子染蹙起眉梢,又难以置信的反复按了按,惊坐而起,问道:
“你们可曾见到香囊中的墨玉扳指,为何不见了踪影!”
突如其来的反应让岸芷汀兰二人摸不着头脑,相觑一眼后,才反应过来,岸芷抿唇一笑,道:
“夫人可是忘了,今早换过衣服,连平日所用的香囊也换了新的,原来那个奴婢帮你好生放在妆奁中,断不会弄丢。”
慕子染赶忙解下香囊,果然不是寻常绣有栀子花纹样的,而是配合着今日的穿着,淡蓝色的织锦上,绣满了点点洁白的茉莉。
她这才松了口气,捂着额角道:
“倒是我糊涂了,未丢便好。”
岸芷眼珠一转,随意问道:
“可是有什么贵重之物,让夫人这般牵挂忧心。”
慕子染瞥了她一眼,说:
“贵重之物也不会随意乱丢了,只是用惯了的物件,一时换新有所不适吧。”
岸芷愣了愣,听闻此言,旋即垂下头去,辨不清神色,喃喃道:
“夫人素来恋旧。”
“是人都会恋旧,哪里是能轻易舍弃的。”慕子染靠于车后,汀兰细心的置有软垫,倚在其上,都也是温软舒适,不自觉便生出了困意,随意回道。
隐约间又听闻岸芷汀兰说了些什么,直到眼皮越发沉重,朦胧间,慕子染陷入了难以抑制的睡意之中。
令她百思难解的是,睡梦中,竟会梦到熟悉又深沉的蜜色眸子,也不知何处探来一双佩戴玉扳指的手,紧紧扼住她的咽喉,窒息感,如洪水般,席卷周身。
黑暗之中,她看到了那双手的主人。
“夫人,夫人!”
汀兰担忧的看着面色惨白,直发冷汗的慕子染,口中还一直反复喃喃着‘城’字,便知她是遭了梦魇,赶忙轻晃着她的身体,将她唤醒过来。
“啊!”
慕子染乍然睁开眼眸,深吸了一大口气,只觉方才的窒息还挥之不去,她抚上空无一物的脖颈,触手的是细密冷汗。
岸芷拿过珐琅彩绘陶制水壶,斟过一杯茶水呈给慕子染,温言安慰道:
“只是一场噩梦罢了,且喝杯茶水,压压惊吧。”
慕子染失神的接过瓷杯,低头一看,再细细闻嗅,是平日里喝惯了的雀舌无疑,她轻抿一口,将气顺过来,却搁下茶盏于一旁,不愿多饮,只觉今日的茶水,没了往日的清冽,还隐隐发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