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文小说 > 其它小说 > 碧云 > 第十二章 异象全文阅读

明晃晃的镜面上映着整个大殿,却丝毫没有韩姣的影子,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,并不存在一般。这景象十分诡异,韩姣惊懵了,心中一片迷离恍惚。她想撇过头,却被风淮紧紧捏住了下颔,只能正视镜子。

他直愣愣地盯着她,神色不定,原本如湖泊似的一双眼里卷起惊涛骇浪一般,一个劲地问:“为什么照不出你,你是谁?”

“放开我,”韩姣感觉下巴都要碎了,抓着他的手挣扎:“我怎么知道,说不定这镜子坏了呢?”

风淮充耳不闻,手中镜子一转,大殿的四壁皆是灵玉所铸,不需法力也可产生腾腾雾气,可在三界镜中也纤毫毕现。他心知镜子没有半点问题,疑窦丛生,沉默片刻道:“你是不是被紫霄神雷击中过?”

韩姣身体僵了一僵:“什么?”

风淮眉头紧蹙:“三界镜可照三界之内所有的真实,除非命格不属于三界之内,紫霄神雷击中未死就会变成这种命格。”他说到这里,几乎已经做了肯定。

韩姣被他一口说破最大的隐秘,心中惊骇,脸色越发苍白,嘴唇抖了抖说不出话来。

“何人闯入广元殿?”

殿外忽然有一道如同奔雷一般的声音传至,由远及近,开口时还在远方,话音落却已近在耳旁。

风淮心下暗惊,知道广元殿内一定有什么布置被惊动了。他方才只因三界镜一事分神,丝毫没有注意四周动静,现下如果被人围上,境况就糟了。他不再逼问韩姣,一把将她挟在腋下,拿了三界镜就往殿外逃去。

刚出殿门,三界镜上就窜出一道光芒,直冲空中,黑夜之下极为鲜明。风淮脸色骤然一变。

广元殿的檐角都挂有玉铃,此时无风自动,一齐响了起来,动静之大,难以掩盖。风淮疾遁而走,手上的镜子却光芒四照,他连用两个法术,都毫无用处

——三界镜果然非一般法宝。这稍一迟疑,眼看已有灵光从各方云集而来,他看看镜子又看看韩姣,将手中镜子一扔,挟着韩姣往山后逃去。

山后是一片密林,他左突右蹿,身法灵活得惊人。韩姣被他上上下下、左左右右地一阵快速的乱颠,眼前发花,脑子一阵阵地发沉,只好闭起眼,蜷起身体。

尽管风淮逃得奇快,可碧云宗后山也满是布置,他没有时间破解,仗着修为硬闯了几个之后,行踪已经被宗内高阶修士察觉,一道道灵光渐渐寻着方向而来。

风淮又突然转向,遁向左面,四周的灵光一时也没有发觉。他心知这不过是缓兵之计,现在露了行迹,在碧云宗的地头,迟早要被找到。除了修为已到天人的一清和飞云峰上那个不知深浅的黑衣修士,他自认不惧碧云宗任何一个,但是现在他并非真身,修为受损,绝不是硬拼的好时机。

他要寻隙逃走,身上带着一个人又成了袱累。

风淮身形一顿,眼前有一棵参天的古木,云英如盖,他沉吟了一瞬,飞身而起,此树长年吸收灵气,高达数十丈,枝叶又茂盛, 如另一方天地。他直飞至半树高,找到一根厚实的枝丫,把韩姣放在上面。

这一处枝丫连着主干,空间很大,可容好几人。韩姣蜷缩着身体,正好靠着树干休息。

“你到底是谁?”风淮眼盯着她。

韩姣此刻已回过神,张大了眼无辜道:“我就是我,还能是谁?”

他不信,伸手在她头顶摸了摸,又顺着头发往下,摸到了脸。韩姣惊道:“干什么?”他狠狠瞪视道:“别动。”韩姣见他脸色沉郁,又没有一丝猥亵的意图,只好闭嘴不言。谁知他并没有完,从头颈到手臂,双手一张,竟直愣愣地罩在她的胸上。

韩姣只觉得一股热气冲到了头顶,想也不想,反手一扇,风淮不提防,啪的一下脸上被掴了个正着。

两人都愣了一刹。

韩姣涨红了脸,先发制人地嚷道:“看什么看,谁让你耍流氓。”

风淮活了几百年,从未让人在脸上这般打过,眉梢一挑,条件反射般就要一掌打回去。可被她这么一喊,低头一看,见她害怕的身体颤巍巍的,紧贴着粗粝的树干,脸蛋巴掌小,已绯红一片,眼眶也红红的,瞳眸漆黑,像黑葡萄似的,还浸了水汽,目光也是湿漉漉的,直让人心怜。他心底某处情不自禁地一软,这一掌再也打不下去了。

他板着脸,对她施了定身缚言,继续在她身上摸索。

韩姣一口气憋在胸口,窘的几乎要晕过去,可身体不能动也不能说话,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东摸西摸,一直摸到脚掌,他才停了下来,口中低语:“普通中下灵根木属性,不是妖,也不是魔。”

韩姣瞪他。

风淮浑然不觉,心道根骨、血肉都没有一丝法术迹象,分明是个普通人,命格居然如此特殊。他摇了摇头,手中握着她的脚,樱草色的一双绣鞋,灵丝绣了两片竹叶,小小的一只,刚够他的手掌。他不觉好奇,略微转了转,又捏了捏,脸上透着一丝懵懂。

碧云上峰的灵光已越聚越多,在上空分散盘旋。

风淮脸色一凛,放下韩姣的脚,抬头眺望一眼,转过脸来时已是沉凝如水。他解开韩姣的缚言,手一展,幽蓝色的精魂缩成了一小团,他将它放入韩姣的怀中,动作自然,脸色平静,探入衣襟时也没有丝毫变色。

韩姣由惊转怒,再由怒变为麻木,见他坦然自如,反而骂不出什么了,心情十分复杂地睨着他。

“你师弟的精魂我还给你了。”他说道,“你叫什么名字?这次不要想骗我,我会用搜魂术。”

他把手贴在她的颈边。韩姣知道说谎时心跳、血速、体温都会有所不同,她也不想尝试搜魂,当下老实道:“韩姣。”

“今天的事不要外传。”他吩咐。

“我不会说的。”韩姣道。

风淮又道:“你是三界之外的命格这件事更不能说。”

韩姣神色一黯,身体不能动弹,垂下眼帘,长睫挡去了眼睛,默然不语。风淮却知道她已经答应,站起身,风吹过,簌簌的枝叶在他身后发抖,他说道:“以后我会来找你。”不等韩姣回答,他已经如掠枝寒雀一般离去,瞬息消失在树林深处。

风淮一现身,碧云上峰飞巡的灵光都飞速聚集了起来。

韩姣坐在树的枝丫之间,不能动弹,眼角余光只能瞥见一道道的光从上空飞过,带起的厉风让枝叶颤抖,簌簌然落了她一身。只片刻工夫,上空就传来了交手引起的轰鸣声。

耳畔尽是惊雷一般的巨响,韩姣觉得无端地害怕,被定身后身体没有知觉,她手足酸软,靠着树干的背脊上起了一层腻汗,只好垂眼专心致志地听闻动静。

风淮的身法快,一般修士远远不及,那打斗的声音忽左忽右,不断变换。碧云宗众修士与风淮交上手,立刻察觉他灵力不济,自然不肯放过这擒住他的千载良机,在后尾追不舍,两方纠缠争斗,渐渐远去。

韩姣垂目想着这一晚的经历,此时才生出后怕的情绪来,心中又是惊忧,又是惶然。在这之前,她从未想过,原来经历紫雷劈倒而未死会成为三界之外的命格。修道七年,她明白这种体质堪比上古法宝,是极为特殊的存在,容易为人所利用。

只从风淮的态度来看,她就知道,这个秘密不仅仅只关乎她一人。想到此处,她战栗了一下,在这个满是强人林立的世界,她的存在如蝼蚁一般,哪有本领牵扯到高阶修士的争斗中去。

耳听灵力打斗的声音渐渐轻微,韩姣感到一阵害怕,不知情况到底如何了,如果风淮被擒住,她的秘密还能否保住?三界镜在广元殿温养,本身就非同一般,如果给宗门内的长辈知道了她的命格,以后会变得如何?

韩姣害怕改变,尤其是往不可预知的方向改变。她蹙着眉,暗自祈求风淮能够逃出。以后离恨、碧云两重天相隔,他们再遇上的机会微乎其微。再不行,等她修炼小成境界之后,可以出山找个地方躲起来。

她这样一通胡思乱想,越发觉得前途渺渺,不知该如何自处了。

腰间的定魂珠忽然一阵发热,她想着心事浑然不觉,等发觉时,珠子已自行飘浮在空中,从中透出一个人影,由虚化实,转眼之间,襄已现身站立在枝叶之上,轻袍缓带,身姿挺拔,双目暗蕴精光,正凝神看着韩姣,唇角似笑非笑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。

韩姣愣了一下:“你、你能出来了?”

襄道:“最近修行有突破。”语气不兴波澜,似乎平常不过。

韩姣吁了口气,随即又觉得不自在极了。襄随手一拂,她身上的定身就解了,于是她稍稍挺直身体,转头去看天空,满眼尽是团团枝叶的黑影,根本看不到风淮等人,她露出一丝焦急。

“担心风淮?”襄笑道,“虽然现在是有些不济,也不至于被抓到,放心吧。”

他说的话一向作准,韩姣稍稍放下心,转眼想到自己的处境,又再次忧心,孟纪还等着她去救呢。

她才这样一想,襄似乎就懂了。他上前捞起她,一把横抱起。韩姣吓了一跳,低呼一声。襄翘起唇角道:“要是天亮前你不回到飞羽峰就糟了,除了我,还有谁能帮你?”

韩姣默然。

襄是生魂,也是灵体的一种,身上同样没有半点温度,但他动作温柔体贴,胜过风淮不知多少。将韩姣抱起后,他飞身而下,顺百丈长的树干,轻飘飘地落在地上。他的道法与风淮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格。风淮修炼冰玄密道术,一举一动寒气萦绕,开合间气势惊人,动静极大。而襄行动起来就像一股轻烟,无声无息。

韩姣见他飞速穿过密林,身形游转,没有一点声息,恍若鬼魅一般。碧云上峰那么多修士行动,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带着人离开。她虽然心事重重,也不禁为他这份修为惊叹。

襄来到迎客台,有四五个修士在台上戒严。他想了想,转身离开,绕到远处的山崖上。韩姣不解。他忽然低头对她笑笑,道:“别喊。”韩姣被他缚言,忽然身体失重,他已腾空飞起。

修士要在空中飞行只有三种方法,低阶修士修为境界不够,一般只能用提气术,在空中停滞时间很短。小成境界之后,就可以用御剑术,或者使用灵兽在空中飞行。而第三种,不借任何物体自主在空中飞行不受限制,就需要天人境界才能做到。

襄从空中落下到飞羽峰。韩姣这才回过神来,缚言解开后惊道:“你已经是天人境界了?”

“吃惊?”襄轻描淡写道,“元婴境界刚刚圆满而已。”

越发体会到自身修为卑微,韩姣抿了抿唇。

碧云上峰的动静,其余三峰也都发现了,巡山的弟子没有接到宗门密令,只能守在原地,不少弟子担忧地现身出来,遥遥眺望碧云上峰的动静。

襄带着韩姣悄无声息地绕山路行走。一直到了灵草园的后方,襄问道:“你真的经历过紫霄神雷?”

韩姣微微抬起头,他蜜色的肌肤沉溺在夜色里,瞧不清楚表情。她沉吟不语,他也不再追问。两人默默走了半晌,韩姣才开口道:“是的。”

“这可不是说笑,”襄敛容道,“紫霄神雷,连金罗大仙都难抵挡,有仙消神灭的恐怖威能,你居然活下来了?”

韩姣下意识就想起身遇紫雷的痛苦,怯然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襄淡淡一笑,柔声道:“看来一切都是机缘。”

两人来到灵草园,孟纪还是原来的姿势躺在地上。韩姣上前扶起他,叹了口气,转头却看见襄要离去。她讶异喊住他:“你要去哪里?”

“别害怕,”他来到她身边,揉了揉她得头发,“有些善后要去做。”

“善后?”韩姣疑惑问。

“三界镜,”襄泰然若定地说道,“有那面镜子在,你的身份迟早要被勘破,只有彻底毁去才能安心。”

韩姣张口结舌:“毁去?那不是上古法宝吗?”

襄朗朗一笑道:“那又如何。”

襄走后,韩姣将精魂拍入孟纪的身体,过了没一会儿,孟纪倏地睁开眼,胖墩的身体就地一滚,从地上弹起,大喊一声:“小师姐。”

韩姣应道:“在。”

孟纪一惊,忙转过身,看见她时眼睛瞪得溜圆:“你……没事?”

“你希望我有事?”韩姣横他一眼。

“不是不是,”孟纪四下一顾,疑惑道,“他呢?董师兄?”

韩姣心道董师兄的身体还和影子师叔的尸体在一起呢。她轻轻摇了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

孟纪一脸的茫然,拿一双眼瞅着她。

韩姣无奈,只好将风淮拿她的血破了障眼结界的事一说,后面的事就全做了隐瞒。无论是广元殿还是三界镜,她都只字不提。

“这么说,他就借你的血破结界而已?”孟纪松了一口气,几步走上前,正要说笑几句,看着韩姣的眼神忽然一变,神色古怪无比,似乎还在隐忍什么。

韩姣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孟纪犹疑地看着她,动了动唇,却一声未发。韩姣不耐道:“到底怎么了?”孟纪猛地抬头,目光灼灼地直视她道:“你、是不是受了他欺负?”

“修为低微的人走哪里不被欺负?”韩姣淡淡道。过了一会儿都没有听到他的回应,她转过脸一看,孟纪一张脸绷得死紧,涨得又红又紫,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。她吓了一跳,随即听他赌誓般说:“小师姐,日后我杀了他替你报仇。”

韩姣愣住了,咕哝道:“流点血不至于吧。他至少元婴境界,你脑袋摔坏了?”

“总有一日我会替你报仇,”孟纪神色懊悔道,哑着声,几乎都带上了哭音道,“你受委屈了……”

韩姣终于有点明白,一脸讶异道:“你以为我受了什么欺负?”

孟纪满脸不忍:“小师姐我明白,你不用说。”

“不用说什么,”韩姣忍不住拔高了声音,“你想到哪里去了?”

孟纪只用那种“你不用掩饰,我都明白”的眼神看着她,脸上还带着愤怒、懊悔和怜悯。

韩姣觉得额角上狠狠抽搐了两下,伸手一把掐住他的耳朵,恶狠狠道:“不是你想的那种,明白?”孟纪哎哟一阵乱喊,见她精神虽然不好,但也没有厌弃的情绪,终于道:“真的没有?”

“没有!”韩姣斩钉截铁道。

孟纪一边从她手掌里救出耳朵,一边嗫嚅道:“那你的衣裳?”

韩姣低头一看,衣襟敞开了一截,高高系在胸前的丝带也松了,再加上她一路飞腾而有些散乱的头发,难怪会引起误会。她顺顺头发,整理衣裙,最后用去尘术一施,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模样。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孟纪说道:“是我一路上急着赶回来才弄成这样的。”

孟纪犹存疑惑,过了片刻忍不住又问:“你是真的没有……”后半句遏止在韩姣凶狠的目光中。

这时有师兄御飞剑而来,见了两人训道:“巡山任务已经完成,小成境界以下弟子全部回居所,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逗留?”

两人相视一望,孟纪茫然不知,韩姣神色复杂。

师兄见两人愣愣出神,又催促了一遍。

两人立刻转身离开灵草园。孟纪走在路上问道: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怎么巡山都停了。”他话音才落,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,似山崩地裂一般。两人顿时受惊。韩姣往碧云上峰望去,果然看见如同云朵一般大小的雾气包住了整个山头,雾气中有闪烁的晶体,闪闪定定,尤为分明。

孟纪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,压低了声音问:“是他吗?就是那个翠眼狼妖王?”

韩姣默不作声,拉着他往回走。

舒纥早在院外张望,见到两人立刻就松了口气,说道:“快去练武场,师父布了阵,刚才还担心你们呢。”

青石铺地的练武场上,齐泰文布下一个两仪阵,在夜色中散发着一圈柔和的光芒,时于戎和百里宁都坐在阵里。

等韩姣和孟纪走进阵中,时于戎问道:“你们有没有遇上什么情况?”

在回来之前,韩姣就三令五申,让孟纪不能说出今夜的经历。孟纪一直为韩姣独自去冒险而愧疚,又觉得自尊极为受损,因此也不愿提及,只含糊道:“还好。”一抬眼就对上时于戎精明的眼神,他心下一慌,立刻转换话题道:“今晚上到底怎么了?碧云峰上那是什么?”

他这么一说,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郑重。

舒纥道:“夜半有贼子闯入广元殿盗取上古法宝,触动了结界。”他为人素来古板,对宗门虔诚忠实,提及此事时语气带了几分凌厉。

韩姣心猛地一跳,不敢直视他,仰起头去看远方的争斗。

“到现在还没有收拾掉?”孟纪讶道,“上峰不都住着长老吗?”

齐泰文扫他一眼,积威之下立刻让孟纪闭嘴老实起来。

时于戎笑笑道:“来的是五大妖王中的翠眼狼妖王,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。不过我们宗内长老众多,他今次绝讨不了好。”

舒纥和百里宁都点点头。他们出身各自不凡,见解自然不是一般低阶修士可比,三人都如是说,其实与事实也相差不远。

韩姣认出碧云上峰那团冰雾就是风淮使用的冰玄密道术,里面时不时有灵光闪耀,剑气纵横。两峰相距并不近,而声势波及居然能传这么远,可见双方争斗的激烈。片刻过后,十几道剑气割裂冰雾,渐渐露出碧云上峰。

齐泰文叹道:“冰玄密道术果然非同凡响。狼妖王闯入我宗时没有用真身,修为不能全然发挥,居然还能在围斗中支持这么长时间,实在难得。”

听他的口气,风淮已落了下风,必会被碧云宗众修士拿下。韩姣心下着急,只盼他能突围逃走,保守她的秘密。

眼看雾气已经淡薄,交错的剑气已清晰可见。时于戎轻笑一声道:“大势已定。”

韩姣的心顿时沉了下去。

齐泰文却忽然脊背挺直,双眼直视上空,厉色道:“不好。”

众弟子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:天空中忽然劈出一道闪电,居然是绿色的,幽幽惨惨,事先并无半点声息,挡住了所有的剑光,像是一道天空中龟裂的纹路,十分骇人。被它劈中的剑光都坠落下来,惹得碧云上下弟子一阵悬心。

“那是什么?”孟纪惊叫一声。

齐泰文手中连连结印,把阵法加大,对弟子们说道:“都坐好,又来了一个妖王。”

几个弟子都懵了,一时之间竟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。与此同时,在众人的视野中,绿色闪电如网一般无限扩大,将整个夜空笼罩。

“尊驾夜闯碧云宗,何不报出名号?”殷乾真君暴喝道。

空中飘飘荡荡的一个清亮男声,悠然道:“在下离恨天,襄。”

他的口气平坦自如,仿佛最平常不过。碧云宗一干修士却倒吸了一口气,尤以三峰峰主面色最为沉重。他们言谈并没有压抑,所有弟子都听得一清二楚,又是唏嘘又是惊叹,更多的是疑惑:这两个妖王,怎么都来到了碧云宗。

“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公子襄,”周徇真君对着空中问道。“不知阁下夜闯本宗,到底所谓何来?”

公子襄低低一笑道:“听说碧云峰上赏月极好,我特来一观,想不到凑上这个热闹。”

碧云宗众修士,有的拿着法宝,有的手执灵剑,还有的手中结印,一副拼斗的样子,他却轻描淡写地说起赏月,话语中不带一丝烟火气,在夜里渺渺传出。众弟子高高抬起头,离得太远,根本看不到什么,却从这寥寥两句话中仿佛看到一个翩翩贵公子,缓行在碧云峰上,俊逸风流,倜傥不群。

殷乾真君哼了一声道:“阁下好兴致。”

公子襄笑而不答。

周徇真君皱眉道:“既无关系,阁下为何要与本宗为难?”

“既然已到此处,岂能眼睁睁看你们偌大的山门欺负一人。”公子襄道。

虽然他说得并无异样,碧云宗众修士均感到似乎被掴了一掌,脸上十分难看。知怡元君开口解释道:“阁下不知缘由,是因为翠眼狼妖王闯入我宗内闹事,伤了沧琅门弟子……”殷乾真君怒道:“师姐和他多说什么,深夜不问自来,必有图谋。”

忽然有修士大喊:“小心有诈。”

众修士听他提醒,立刻就发现了异常。那绿色如闪电一般的脉络,已经漫布了整个天空,因为夜色深沉,一时倒不惹人注意,只有细看之下才会察觉。如此悄无声息,几句话的工夫就将道术当着众人面施展出,实在是有些骇人。

风淮本来因为灵力枯涸,站在碧云上峰之巅,趁着公子襄说话的时候已恢复了些许,此时一跃到了半空。

修士们大惊,立刻列剑攻向他。

空中的电网再次兜下来,把剑光一盖而过。

周徇、殷乾见状,各自拿出法宝。周徇真君使用的长剑名曰“游魂”,两尺三寸长,剑身上满布咒符样的纹路,剑光一闪,上面幻化出一百二十八把小剑,团团飞舞,散开在长剑周围,灵光闪耀,十分美丽。他轻轻一挥,上百把小剑飞速追上风淮的身影,如同一个小阵将他困住。

殷乾真君用的是一对长勾,他对着空中喊了一声:“去。”长勾灵闪,直冲夜空。银、蓝两色的长勾,在空中忽长忽短,忽软忽硬,一时团团转,一时静立不动,忽然两勾缠绕在一起,停在一处滴溜溜转个不停。

殷乾冷笑道:“原来藏身在此。”他厉声一啸,长勾立刻炸雷一响,横切天空。

众修士眼看风淮被周徇真君困住,公子襄被殷乾勘破,露出喜色。

可顷刻,喜色就变成了忧色。

一百多把游魂小剑如同被定住,虽然在空中闪烁不停,却半分无法动弹。而殷乾真君的长勾砍了过去,半个天空都似乎被扭曲了一下,然而却没有砍到任何东西,倒成了一记虚招。

公子襄高声道:“来而不往,实非礼也。”

众人一听就觉得要糟。

天空中的绿色经脉化为了闪电,一下子劈了下来。

细细如脉的绿色闪电,远远看着实在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。但是一眨眼,天空中似乎变成了一幅巨大的经脉图,不知数量,密密麻麻的闪电铺天盖地而来。碧云宗上下都被吓到了。

高阶修士祭起灵气罩,三峰各处的长辈都布了阵法保护弟子,一时处处开花,各个方向都有灵光闪动,要挡住绿色闪电。

闪电的速度很慢,没有风声,没有动静,简直可以称之为轻柔。但偏偏这么轻柔、这么缓慢的闪电,漫天而来,杀机四伏。每一个人都觉得是劈向自己,而用尽全力挡住。千万道细小的闪电全部掠过,众人摸不到、触不到,眼前看到的仿佛都是幻影。

一道粗大的绿光直袭碧云上峰某处,接触之后,一道光波如同天地间的水纹一般扩散开。

众人都听到一声长鸣,似有什么在和公子襄的灵气抗衡。

周徇真君望了一眼,仰首大喊:“是三界镜!”

修士们要救已是来不及,三界镜的灵光在绿色闪电直击下消散了。众人这才知道,刚才那一击,是虚影一片,公子襄真正要毁的,是三界镜。

他造了如此大的声势,把真正目的隐藏,没有一个人能反应过来,此刻上古法宝已毁,众人虽然丝毫无恙,心中却说不出的懊悔。

三界镜长鸣之后灵气全无。一时各峰乱风四起,枯枝乱响。碧云下峰的客馆内,灵兽狂躁难安,一声声嘶鸣,悠长而凄厉,在此静夜遥遥传来,叫人胆战。

殷乾真君气得浑身颤抖:“实在欺人太甚。”

他一手抽出灵剑,直面空中,顿时发现,风淮已不知所踪,而公子襄从未显出真身,此刻天空上满布的经脉已经消退,新月如丝,星廖无几。一切仿佛又归于平淡,刚才种种如梦般消弭。

两个妖王当着三位峰主、众多长老、高阶修士的面前,就这么施施然遁走了。

周徇的脸色已是难看得不能再看,他一挥手:“搜。”

众修士云集而出,用神识在宗内仔仔细细地巡了遍。这次没有人留力,结果却与上一次并无二致,没有异常。

众人面面相觑,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。

殷乾真君厉色道:“听闻公子襄近日在攻打西境,如何会在本宗内出现,实在可疑。”

“形散而神不乱,形化而意凝。”周徇真君道,“能将幻术使的如此出神入化,真假难分,除了公子襄的独门‘意乱秘道术’,还能有谁?”

众人皆失语。

韩姣等几个早就看得不能言语。在这种境界的争斗下,他们和蝼蚁无异。经此一战,两个妖王一个也没有擒住,还是给宗内弟子不小的打击。

孟纪愣头愣脑地问:“就……就这么让他们走了?”

时于戎瞥他一眼道:“不然怎样?派你去捉?”

齐泰文摆摆手,撤了阵法,对满是疑惑的众弟子说道:“今日一战并不能说明什么。妖王只为求去,狡诈百出,我宗并未有防范,才会造成这般结果。你们不必太过忧心。等一清祖师出关,你们就可知天人境界的真正威力。”

弟子们一听的确如此,脸色都好看许多。

韩姣另有心事,趁机问齐泰文:“师父,那三界镜怎么了?”

齐泰文皱了下眉,暗自一叹,不得不承认刚才公子襄这一击,虚实难辨,实在是漂亮至极。他“嗯”了一声道:“三界镜乃上古法宝,刚才受全力一击,只怕……就算没有全毁,不花个几百年的时间是无法温养恢复了。”

韩姣等了一夜就等这一句,顿时觉得轻松不少,偷偷舒了口气。

这一夜注定多事。

山门结界完好,两大妖王遁匿无踪,碧云宗上至三位峰主,下至四代弟子,分布各处搜寻,几乎没有一个人闲着。

齐泰文吩咐各弟子回房查看,又将院子用神识来回扫描,一丝都没有遗漏。

过了夜半,周徇真君回到飞羽峰听众弟子回报。没有发现妖王的踪迹,倒发现了两具尸体。一个是他亲传弟子陈皓,另一个是四代弟子董才瑞。周徇真君立刻带了几个弟子去山后查看。

“陈皓已练出假婴,竟没有逃脱。”周徇真君一夜眉头没有舒展,见了陈皓身陨魂散的下场,怅叹道。

齐泰文等几个弟子跟随在后,见状也都露出悲色。他们师兄弟之间岁数相差极大,修行往来并不频繁,但是眼看一个根基极好的师兄弟就此陨落,难免同悲。将四周勘查一遍后,众人推断两人陨命时间应该在广元殿之前。

“陈师弟为何会与妖王在此缠斗?”一个脸方长髭的中年修士道。

周徇也早心存疑虑,脸上却淡淡道:“怕是妖王寄魂术用在董才瑞身上,被他撞破引起争斗。”

众弟子戚然。他随口将陈皓的身后事交给齐泰文,又嘱咐将董才瑞的尸身送回碧云宗旁系家族董家,然后飞身往碧云上峰而去,与另两位峰主集合。

齐泰文回到院中已是清晨。

韩姣等了一夜,都不见襄回转,只吐纳休息了一个时辰,又被师兄唤起。睡眼蒙眬地来到练武场,就瞧见齐泰文脸上又是悲切又是沉重,她从小所见的师父一直严苛自律,威不外露,这个模样还是第一次遇见,顿时被吓得清醒过来。

齐泰文怕几个弟子心生畏惧,略提了提情况。

韩姣顿时明白他所说的死去的陈师叔就是影子。

齐泰文最后将陈皓的身后事交付给舒纥和时于戎:“你们两个都是行事周全的人,陈师弟的身后事就由你们操办吧。最近宗内多事,只要不失脸面就可。”

舒纥和时于戎应下。齐泰文疲惫地摆手让他们离去。

此后三天,几人都忙碌起来。舒纥和时于戎负责祭奠事宜,韩姣、百里宁和孟纪三个也不敢闲着,帮衬着打下手。陈皓天资极好,座下收了许多弟子,到了此时只能另投明师。飞羽峰众多修士中,齐泰文并不是修为最深,为人也不亲切和蔼,这些弟子竟没有一个选择投他名下。

等众弟子安排妥当散去,让舒纥和时于戎头疼的事来了。

陈皓师叔身前风流自赏,身边有姬妾八人。等两人去安排后事时,姬妾几人只围着陈皓的尸首哭个不停,一提及日后安排便要寻死觅活。时于戎还好声好气好耐性地劝慰几句,舒纥早被吓得不敢多言。两人一商量,决定让百里宁和韩姣来劝。同是女性,说话自然要方便许多。

“师叔的几个姬妾都是性情中人,守着师叔的尸体不肯离去,情深感人。”舒纥对两个师妹叹道,再三叮咛处事要柔和,不要伤害几个未亡人。

韩姣和百里宁到了陈皓的洞府,此处与齐泰文处差不多大小,但是屋脊高梁,摆设堂皇,比之好出不止一筹。陈皓的尸首放在芸香木棺材内,四周设聚灵阵,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活着一般。韩姣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,毕竟他的死由她间接造成,心下难免戚戚。

几个身着素服的女子围着棺木哭天抹泪,泣声凄厉,闻之让人心碎。

韩姣和百里宁对视一眼,轻手轻脚地接近。

只听几个女子嘤嘤流泪,有的喊:“郎主啊郎主,你这一去,答应给我的功法下半部我找谁要去?”有的哭:“我家人都靠你供给的灵石过活。你把灵石放哪里了?”还有的抹泪:“当初你可是答应过我让我修成小成境界的,现在你自己元婴没有修成就死了,我的小成境界可怎么办……”

韩姣和百里宁回去后,向师父请示去宗内领了灵石,又去经书阁选了几套普通的功法,回去给几个姬妾一分。众女收拾包裹,眼泪一擦,顷刻就作鸟兽散了。

时于戎看得啧啧称奇。舒纥却有些呆滞。百里宁讥笑他道:“一个郎主八个姬妾,要她们如何情深。”

花了三日,终于将陈皓师叔的后事料理干净。

碧云宗的损失远远不止一个三代弟子陈皓。当夜争斗时众修士灵剑被公子襄压下,落下的剑光扫到了飞星峰的一角屋舍。有两个女弟子来不及脱身,当场就被压死。还有碧云下峰的客馆内众多灵兽被三界镜的灵气所影响当场暴毙。而这些所有的损失,都比不上碧云宗失面子事大。六派皆在,众多长老修士出手,却拦不住两个妖王——碧云宗几百年来没有这么丢人过。

宗门内一时沉寂,气氛格外 低迷。

齐泰文往日对弟子的功课就十分注重,近日来越发严苛。众弟子知道他的深意,学得多紧要关头就能保护得多,心中也不敢埋怨,一心都扑在修炼上。

韩姣每日辛苦修炼后,回到房中等待定魂珠的出现,转眼又是几天过去了,襄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。她不免暗暗有些焦急,山门结界一直没有打开,襄和风淮肯定还在宗内,到底是躲到了哪里?为什么襄不回来?

她私下找消息极为灵通的时于戎打听,这才知道宗内已经决定提前将朝圣会结束,三界镜已毁,过三日后再搜不到妖王踪迹,六派也将离去。

韩姣讶异道:“这么说,三位峰主打算放任妖王离去?”

“六派不能永远留在碧云宗内,”时于戎道,“妖王目的已经达到,若是就此隐匿不出,宗内也没有办法,只有打开山门结界,放他们离去。”

韩姣心情着实复杂了一下,对放任妖王离去是松一口气,但是宗门如此服软,她也不觉得舒坦,于是揉着额角叹息。

时于戎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好笑,又透露了一些隐秘:“宗内不会就这么容易罢休。翠眼狼妖王且不说,公子襄毁坏上古法宝,总要付出些代价的。”

韩姣立刻问代价是什么。时于戎笑道:“小孩子家家,多问这些做什么?”

每当他正经摆出师兄的架子,就表示后面什么都不会说了。

韩姣无奈,一整日修炼都心不在焉的,被师父罚打坐吐纳多一个时辰。

她在房中受罚打坐,连晚膳都错过了,当肚子咕咕作响,她从打坐中醒过神来,已是暮色时分。

窗扉忽然一声轻响,似乎被人轻轻打开,她猛地抬起头来。

襄从窗口翻进屋来,颀长的身躯挡住了窗前半片月光。

韩姣欣喜道:“你回来了。”

他转过身,霭霭的暮色中,那张脸显得越发英俊,鼻梁挺直,神色慵懒,一派的风流倜傥。他看着韩姣微微含笑道:“总算你还有点良心,知道担心我。”

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到了他的嘴里,仿佛都有了款款情意。韩姣一怔,仔细看了他一眼,只一眼就让她直觉地感到危险:他的神色并无异常,可眼角眉梢都仿佛藏了深深的春意,只唇角略略弯起,就熏人欲醉。

韩姣别开眼,问:“你怎么了?”

“受了点轻伤,”襄靠着窗棂,姿态闲适,口中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意思,“小丫头,快来扶我一把。”

“哎?”韩姣狐疑地看着他。

“还不过来,”他瞥她一眼,口气玩味道,“你怕什么?”

被他言语一激,韩姣倒不好承认,忙走过去扶他,刚触到他的手臂,就感觉一阵炽热的灼烧感传到手上,如同架在火上烤,她“啊”的一声缩回手,惊讶地看着他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

他云淡风轻般道:“差点中了一清那个老鬼的暗算。”

韩姣蹙眉,惊道:“一清祖师不是在闭关吗?”

“你以为闭关就可以万事不理,”襄道,“他这三个徒弟,守成还有余,真要遇到什么大事就显得无能。他闭关也留了神识在外,在我施展幻术的时候追了上来,要不是逃得快,只怕要被他的元命真火缠上,用了三天才真正摆脱。”

韩姣扶在他的肘间,只觉得他的身上传来的温度已经到了悚然听闻的地步。况且他并非真身,灵体一类都忌火忌雷,真火更有噬魂的功效。他虽说得轻描淡写,其中惊险处光是想象就令人心惊。

仔细看他,脸色是比之前所见苍白许多。韩姣垂下眼,睫毛轻轻颤动,不知该说什么好,嗫嚅道:“你这样烧没事吗?”

襄转脸看她:“你说呢?”

“那怎么办?”韩姣立刻关心道。

襄的眼眸浓黑如墨,目光闪动:“真想帮我?”

韩姣犹豫道:“只要是我能做的。”

“狡猾的丫头。”他似笑非笑,把身体都靠在她的肩膀上,看着她脸色幻变,却不能作声,他“呵”地一下笑出了声,“把你的灵力借我吧。”

他说话的声音紧贴在她的耳旁,韩姣不适地把脑袋偏了一偏。才听到他这一句,身体里的灵力就如流水一般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泄走。

瞬间被抽走灵力的不适感让韩姣心徒然一紧,冷汗如浆。她手一松,人趔趄了一下。襄反手一把拉住她,身上的温度已不再那么灼人。他长眸微睐,哂道:“真是杯水车薪。”

居然还嫌弃她灵力少,韩姣咬咬牙,悲愤地甩开他的手。

襄握住她的手,掌心的温度不再烫手、炽热如炭。

“傻姑娘,这次我可是为你出生入死了。”

韩姣感觉脸上一烫,似乎手上的温度全传到了脸上,她猛地缩回手,不知为何感到尴尬不已,眼睛不敢看他,连手脚都似乎没有了摆处。

屋中静了片刻没有动静,她抬起头,他已经闭目打坐起来,脸上平静无波,刚才的一句,仿佛就是一时之叹。

韩姣并不适应他化为人身的样子,一夜都没有睡好,浅眠中还流转着光怪陆离的梦境。不是走着走着突然掉进了异兽的血盆大口,就是温柔的灵草突然暴虐地将她缠住,让她难以喘息。

清晨醒来时,床头上摆放着定魂珠,她摸了摸,感觉到里面的灵力正在运转,看来襄又入定了。

她吁了口气,又有些懊悔,昨日竟忘记问两个最重要的问题。风淮逃走了吗?他真的就是公子襄?

这两个疑问像巨石一般压在她的心头,一天不得到答案,内心就无法舒解。

襄入定后不会理会外界变化。韩姣纵有千言万语,此刻也没法找他问个清楚。只好暂时放下疑问,然后打坐恢复灵力,留下定魂珠出门。

此时已是暮春,正是莺懒昼长,燕闲人倦,暖风徐徐起,芳草在长空下摇曳。

这一日是六派离去的日子。

碧云下峰的客馆人流如梭,惊得檐下鸟雀都离巢而去。

午时过后,百里宁来找韩姣,只轻声说:“陪我去看看吧。”

韩姣知道这些日子季城每天都用飞鹰送信来,只是不知道信中说了什么,百里宁看后也并没有异常反应,她就没有问。百里宁行事虽然直接,但是极有分寸,她笑笑便答应了。

师姐妹两人过铁索来到碧云下峰,往来弟子众多,熙来攘往,络绎不绝。

她们找到万剑宗,众多弟子正与别派弟子话别,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季城。韩姣怀疑季师兄是否去了飞羽峰而错过。旁边忽然有女弟子指点道:“刚才季师兄去了后院,你们可以去找找。”

两人立刻找去后院。

谁知后院中的弟子更多,花前、日下、石后、柳旁,处处都有成双成对的少年弟子。两人一路寻来,着实惊动了好几对执手相看泪眼的佳偶。

百里宁忽然脚步一定,目光定定地直视前方。

韩姣望去,一对男女站在池畔,被盘槐遮住半边身影。可是男子腰佩长剑,身形玉挺,芝兰玉树一般,正是季城。

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,少女低头抹起了眼泪,忽然又一下冲到了季城的怀中。季城本要推开她,却见少女哭得浑身颤抖,他满脸无奈,只好轻轻抚拍她的肩膀。

百里宁一直看着,神色无澜。韩姣拉了拉她,说道:“我们走。”

季城惊觉,转过脸来一看,神色乍变。忙推开怀中少女,大步往百里宁和韩姣走来,口中唤道:“宁师妹。”

百里宁平静回道:“季师兄。”季城搓了一下手,眉宇间有些焦急:“我刚要去飞羽峰,想不到师妹竟来了。”

百里宁道:“见到了就好,此去一别,师兄一路顺风。”

季城顿时大急:“师妹可别误会,刚才是孟师妹来送行,说得有些伤怀才有些失态。”

韩姣一听孟师妹,忙往后眺去。盘槐旁站立的少女绯红长裙,身姿如柳,频频向此处探望。动作举止对韩姣来说并不陌生,果然是孟晓曦。

和韩姣眼神对上后,她并不言语,转身就走了。

百里宁也看得清楚,眼中掠过一丝疑惑,又有一丝失望。

季城忙将孟晓曦来送别又道苦的情况详细解释了一遍。原来季城初来碧云宗,飞星峰曾下帖邀请。历来能被飞星峰邀请的男性弟子都是出类拔萃的。他到了飞星峰上,聚会的都是女子。其中一位师妹巧笑倩兮,十分可人,言谈举止温顺体贴,与其他弟子极不相同。季城不免和她多说了几句,谁知自那次之后,这位师妹就受到其他师姐妹的排挤。

“孟师妹心中苦闷,所以刚才送行时说了几句,你可千万不要误会。”季城道。

韩姣冷眼旁观,不得不承认季城的表情诚挚,实在有打动人心的资本。

百里宁笑了笑,艳丽的容颜里露出不易察觉的倦色,她淡淡说道:“师兄知道百里家族的名声。日后若是每一次都遇到这样的情况,每一次师兄都要这般解释,这样的日子师兄能过吗?”

季城被她问得一哑,想要应是,在她通透澄澈的目光下却无法敷衍。两人相对良久,季城无言以对。百里宁坦然道:“还是就此别过吧。以师兄的资质,该取还是该舍,其实心中已经有数。”

季城失落道:“修炼多年,我竟不如师妹明白。”

百里宁含了一丝涩意的笑,拉着韩姣急步离开。

傍晚过后,韩姣和百里宁坐在飞羽峰的一处岩石上,往上正好可以眺望到六派离开时的情景。沧琅门形形*的异兽,南山派百丈长翅的大鹏鸟,珍宝十二楼华丽的毯子,一个个都逐渐消失在碧云宗的上空。

大鹏鸟拍打翅膀的飓风让韩姣和百里宁不得不用灵气护体。两人的衣裙在风中高扬飘举,韩姣看着百里宁平静如水的侧脸,想要说什么话来安慰她,比如“其实季城也就马马虎虎”——太假了,或者“刚才看到的只是个误会”——完全没有说服力。最后她只能干巴巴地说:“阿宁,反正无事,我们去亭子那里玩会儿吧。”百里宁点头应允。

飞羽峰的山腰上有一个十步亭,四周种满了鲜花。在碧云宗的灵气孕育下四季不败,景色极为雅致。往常师姐妹去广明殿听道回来,总能在这里休息一会儿。

两人去了亭子,惊讶地发现舒纥、时于戎和孟纪都在亭中,还有几个常相来往的师兄、师姐聚在一起。

时于戎见了两人更是讶然:“你们怎么偷溜出来了。”他手上拿着两个葫芦,作势要往身后藏。韩姣立刻就注意到了:“这是什么?”

旁边的师兄、师姐都笑道:“别藏啦,瞒不过了。”

时于戎把两个葫芦放在桌上,无奈道:“这是山后灵猴酿的灵酒。”他拔去木塞,空气中顿时弥漫了一股馥郁甜腻的香气。百里宁也走上前观看。

舒纥咳了一声道:“你们年纪还小,不能饮酒。”韩姣喝了七年的白水,嘴里淡的快没有滋味了,对着葫芦瞟了一眼又一眼,不服道:“你们还不是把师弟带来了。”孟纪立刻回嘴道:“别忘了我其实比你大一岁的。”

韩姣无赖道:“不让我们喝一些,我这就去告诉师父。”

两个师兄顿时无语。有个师姐笑的畅怀:“机缘,都是机缘,既然如此就带上她们吧。”

话音还未落,百里宁已经取了一个葫芦,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,抹唇道:“好喝。”

众人见她举止豪爽,都围了上来倒酒喝。

葫芦其实内有乾坤,酒比看起来要多得多。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畅快,又说又笑,转眼天就黑了。

韩姣喝着甜甜的酒浆,似乎又想起曾经梦见过的世界。她摇摇脑袋,觉得有些沉,沉到她想不起那段日子的细节,渺淡如烟云,真正已是恍如隔世了。

她抓着酒葫芦不撒手,一边举手招道:“再来一杯。”

时于戎、孟纪等人翻了个白眼,视而不见地扭过头去。

韩姣又去看百里宁,只见她已经两眼涣散,神思不属,对着韩姣傻笑:“姣姣。”

韩姣也觉得头重脚轻,眼前晕眩眩的,学她一样坐在台阶上,对着夜凉如水兴叹。

“姣姣。”百里宁又喊,韩姣把头凑过去,却被她狠狠撞了一下肩膀,“你知道吗,我娘从小就和我说,男人都是靠不住的。”

韩姣一甩手:“嘿,这我早就知道了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的?你娘也和你这么说?”百里宁问。

“这还用说,”韩姣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发涨,揉着头道,“例子太多了,有了钱,有了权,男人就容易变心了。”

百里宁歪着头道:“钱和权算什么,修为高了才吓人呢,妻妾就成群了。这让我们怎么选。要选一个修为不如自己的,怕伤了他的自尊,要是找一个根骨好的,又怕他修为高了广纳姬妾。说什么修大道难,能难得过做女修士吗?”她拉着韩姣的手,絮絮叨叨地抱怨。

韩姣把发涨的头靠在她的肩上,百里宁每说一句,她就大声地回应,两人拉着手,相对着傻笑不止。

十步亭里的师兄弟三人看这场景看得发愣。孟纪回过头,面如土色道:“那两个是师姐?怎么成了一对傻妞了。”

时于戎不住摇头,舒纥站起身,说道:“带她们回去吧。”他走出亭子,可没走几步,刚接近师姐妹两人就倒退了回来,重新坐下,执起酒杯。时于戎问:“怎么了?”舒纥闷声道:“刚才还笑呢,现在哭上了。”

百里宁说了许久,前言不搭后语,忽然静了下来。韩姣推她:“不说了?”

“我这里难受,”百里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,用力甚猛,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胸膛,“姣姣,人心变得太快。”

“让他去,”韩姣咬牙切齿道,“是阿宁你不要他,不是他不要你,怕什么,你这样的样貌、家世、根骨,还怕找不到其他的吗?以后要娶你的人,从这里……”她头晕脑胀,用脚狠狠跺了一下地面,“从这里排队排到迎客峰上。”

百里宁哈哈大笑,笑着笑着她弯下腰,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:“你瞎说,没有,一个都没有。”

韩姣大声道“有”,她便回“没有”。两人一应一对地吵,终于感到累了才停下。

百里宁直直望着前方,目光飘忽,口齿含混道:“百里家的女人不好嫁。没有人愿意舍弃漫长的一生只陪伴一个女人。我的祖婆、太婆、姑婆、娘、姐姐……每一个都是这样。这是我们家的诅咒,解脱不了。”

韩姣用力拉拉她的手,她却没有反应,继续道:“找不到意中人,就会在小成境界的天劫中灰飞烟灭。可要真的找到了意中人,过了小城境界,日后也会变心,没有一个例外。”

“可是我听说,娶了百里家族的女人,是不能变心的。”韩姣迷糊地问。

百里宁笑笑:“那是因为我家的道术。你知道吗,我家家传的道术是结秘道术。是上古的结法。成亲的时候,用精血印结,种同心结。如果变心身体背叛了,就会被结法困住,不得善终。我家还有一个天人境界的祖婆婆,最护短了,家里人受了欺负,她都会去讨回来。所以别人都对百里家的女人敬而远之。”

“我真怕,”百里宁捂着脸啜泣道,“小成境界过不了。”

韩姣鼻子一酸,眼圈一红道:“我也害怕。”

百里宁问:“你怕什么?”

韩姣垂头道:“我也怕小成境界过不了。阿宁你们天资都那么好,我怎么追都追不上。天天吐纳打坐我都做了,还用那么多时间修炼法术,可是还是不行,师父最不喜欢的就是我,要是我小成境界也过不了可怎么办……”

师姐妹两人都觉得前景戚戚,忧从中来,抱头痛哭起来。

百里宁哭道:“我家一个婆婆说,时间长了就容易变,后来她找了一个凡人,可短短数十载就离开人世,她自己想不开修为停滞,最后也殒命了。凡人不行,修士不行,命短了不好,长了也不好……到底该怎么办?”

韩姣含泪道:“当年我就知道林师叔只看中了哥哥,我非要跟着来。本来想着,能当神仙不做凡人,能上一步当然上一步了。可谁知道修道这么难,肉不给吃一口,连偷懒也不许。努力了这么久,却看不到前景。阿宁,不是说‘种豆得豆,种瓜得瓜’吗?这不是骗人嘛……”

师兄弟三人听着这鸡同鸭讲,越说越愤懑的对话,再也忍不住了。舒纥道:“把她们赶紧带回去。”

师姐妹两人睁大了眼,目光却没有焦距,四肢无力,摇摇晃晃。两位师兄一人扶了一个,还有孟纪在旁照看,往居所走去。

百里宁喋喋不休了半晌,转头看了看舒纥,格格一笑道:“大师兄?”舒纥一喜,以为她酒醒了。谁知她掷地有声地说道:“真想撕了这脸——整天老气横秋。姣姣,你不知道,大师兄就是个木头,修炼法术说一百次就一百次,就算半途已练好了,他就非要你练足一百次,他还不如木头呢,木头都懂得变通。”

时于戎和孟纪两人忍不住笑出声。一旁的韩姣接话道:“那算好的了。二……二师兄才是笑面虎,一肚子坏水,修炼法术时想着坏法来折腾你。练敛息术,他把我们丢下河;提气术,他把我们丢下山……等哪天练消失术,我一准给他来个大变活人……”

师兄弟两人面面相觑,脸色都有些古怪。师姐妹却说得兴起,一言一句地开始数落起来。

直到月亮落下枝头,时于戎终于忍不住吼道:“你们明天最好记清楚了。”(未完待续)